不过这个错觉在那人走近后,很快就回到现实。 将近十年的岁月,便是气质乍一看好似从前,这张脸也不如从前那般青涩俊朗,而是带着成熟男人的棱角,沉稳间暗藏无尽锋芒,举手抬足间是不容小觑的浑厚气场。 “老臣拜见陛下——”李太傅握着拐杖,躬身拜道。 “孩儿拜见父皇……”裴琏也行礼,跟在他身旁的绒绒也弯腰作揖:“绒绒拜见舅父。” 裴青玄看着这一老两小,唇角笑意和煦:“不必多礼,都起来。” 三人都直起腰,李太傅目光复杂地看向来人,触及他瘦到分明的下颌以及鬓角那几根白发,心口一阵堵得慌,连着苍老的声线也带着微颤:“不知陛下前来,老臣有失远迎……” “老师不必与朕这样客气。”裴青玄温声道:“朕今日前来,一是探望老师,二是来看看琏儿。” 李太傅闻言,眉心微动,只是看孩子,不见阿妩?面上却是不显,是低低嗯了声。 裴青玄垂眸看向一袭青袍的孩子,小家伙面色红润有光泽,看来在李府过得很不错:“琏儿,到父皇这边来。” “……” 裴琏踟蹰不前时,小姑娘绒绒先跑到了裴青玄面前,仰着小脑袋,一脸关切道:“舅父,我阿娘说你前阵子生病了,你现下好些了么?” 嘉宁是裴青玄的堂妹,于是绒绒也跟着嘉宁那边,喊裴青玄舅父——舅父总是比姑父更近一层。 “绒绒乖。”对小女孩,裴青玄一向比对小儿郎更为温和,嗓音也放得轻缓:“舅父的病差不多好了,难为你还记挂着。” 绒绒笑道:“病好了就好,生病可难受了。” 裴青玄嗯了声,视线再次看向一旁的裴琏,眸光微暗。 廊庑错落的光影间,孩子这般静着眉眼,清清冷冷站着的模样,真是像极了她。 “父皇。”裴琏抿了抿唇,也看向裴青玄,瓮着声音道:“外头有风,你身子才好,还是进屋说话吧。” “好。”裴青玄应着,直起腰身,又弯着眉眼看向李太傅:“老师?” 装模作样。 李太傅心底没好气哼了声,胡须动了动,最后还是往旁退了一步:“陛下这边请吧。”
第79章 书房内,窗明几净,茶香袅袅。 裴青玄与俩孩子说了几句,便让他们出去玩,独自留下与李太傅谈话。 见李太傅正襟危坐,面容肃穆,裴青玄缓了语气:“朕今日前来,是作为学生探望老师、父亲探望孩子,老师不必如此拘谨。” 虽是这样说,李太傅神色并无丝毫放松,毕竟皇帝说的客套话,谁信了谁傻。他不尴不尬地端起茶盏,看着上首之人:“陛下登门,蓬荜生辉,还请喝茶…喝茶……” 裴青玄执起茶盏,潮湿雾气扑面,茶香四溢,浅啜一口,赞道:“这些年过去,老师还是一贯爱喝这碧螺春。” 李太傅应了声是,便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书房内一时安静得有些尴尬,时间也好似被拉长,变得缓慢而煎熬。 过了半晌,裴青玄将茶盏搁置一侧,神情平静看向李太傅:“老师,阿妩近日在府中一切可好?” 李太傅心下咯噔一声,来了来了,果然还是冲着阿妩来的。 面上并未显露,只客客气气答道:“多谢陛下挂怀,小女一切都好。” “那就好。” 男人磁沉的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好似不过随口一句寒暄,又默了许久,才道:“从前是朕糊涂,做了许多错事,险些害了阿妩,朕实在有愧。” 他边说边起身,走到李太傅面前,拱手道:“还请老师受学生一拜。”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李太傅面色大变,忙不迭从黄花梨交手椅起来,颤颤巍巍回着礼,腰弯得更低:“陛下是君,老臣是臣,哪有皇帝拜臣的?陛下这般实在是折煞老臣。” “这是学生拜老师。” “哎,陛下,你还是快快请起吧。”李太傅伸手去扶皇帝,表情复杂而无奈:“阿妩归家后,便将宫里发生的事都与臣说了。她既已忘却前尘往事,决定不再计较过往恩怨,那臣也照着她的意思来办……过去的事日后莫要再提了,如今你们俩互不打扰,于双方都是解脱,这样就很好。” 裴青玄听出李太傅的意思,温润眉眼好似笼上一层黯然灰色,再次站直腰身,他嗓音沉沉:“她豁达大度,但到底是朕欠了她。” 李太傅瞥见他面上愧色,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毕竟感情之事,哪有绝对的公平可言? 待到裴青玄重新入座,李太傅才跟着坐下,不过心情也不似开始那般肃穆紧张。 “当日阿妩离宫离得急,朕身体尚且虚弱,许多事也没来及与她商议清楚,便糊里糊涂放她和琏儿出宫。现下朕精气恢复尚可,这几日也仔细思量了一番……” 听到皇帝这话,李太傅眉心一跳,还以为他是想将李妩叫来商议。 刚想着如何替女儿回绝,又听上首之人道:“阿妩应当不愿见朕,朕想托老师做个传话人,替朕转述。若她无异议,派人进宫传句话便是。” 皇帝会读心术不成?李太傅面色闪闪,心下又惊诧他竟未借着这个由头让阿妩出来相见…… 稍定心绪,李太傅正色颔首:“陛下请讲,臣一定如实转达。” 修长玉指不紧不慢抚过茶杯,裴青玄神情认真:“她既决定出宫,那永乐宫贵妃的身份也不好再留,朕打算过些时日宣布贵妃沈氏病逝。至于阿妩日后的身份,朕思量之后,仍觉李妩就该是李妩,该以李家嫡女的身份堂堂正正行走于世间。” 李太傅惊愕,万万没想过还有一日,女儿能恢复李妩的身份。只是:“多年前,我们府上就为阿妩办了葬礼,世人皆知李家嫡女已死,这死人如何能复活?” “世间离奇之事多得很,死人虽不能复活,但若是当年李家嫡女并未遇难,一切只是个误会?”裴青玄静静看向下座的斯文老者,见他眉头紧蹙,淡淡道:“老师莫急,朕今日来,便是与你商量个妥当的说法。至于外人信不信……” 俊美眉眼舒展着,一派运筹帷幄的从容:“把故事编得圆满些,再使些手段,不信也得信。” 李太傅心尖微颤,又实在意动,皱眉斟酌一番,终是抬起头:“老臣洗耳恭听。” …… 泛黄的梧桐树叶里时不时传来秋蝉有气无力的鸣叫,书房外凉亭,玩累的孩子们坐着歇脚。 绒绒翘着两条小短腿坐在栏杆旁,手中捧着块千层糕吃得一脸满足,再看一旁兀自沉默的裴琏,疑惑出声:“阿琏弟弟,你怎么不吃啊?厨房做的千层油糕可好吃了,若不是今日舅父来,平日我阿娘都不让多吃呢。” 视线从那紧闭的书房门挪开,裴琏看着小表姐吃得油亮亮的嘴,嗓音淡淡:“姐姐喜欢吃就多吃些,我这份也可以给你吃。” “哇,你可真好。”绒绒高兴极了。 裴琏没接话,仍是安静坐着,他等着父皇出来,也等着……或许阿娘会过来? 这会儿小家伙无比纠结,既害怕父母见面后,会像从前那样都不开心,却又期待着他们见面,万一他们能和好,变得像肃王和肃王妃那样呢? 等待的时间总是煎熬,良久,大门紧阖的书房总算打开。 见着父皇和外祖父边说话边往外走,裴琏双眼发亮,连忙起身,走出凉亭。 “父皇,您要走了么?” 看着那紧捏着衣角的小家伙,裴青玄眉眼温和:“时辰不早了,父皇也该回宫。” 裴琏闻言,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好似憋了许多话想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孩子的情绪再如何隐藏,终究瞒不过大人的眼。 裴青玄侧脸与李太傅道:“老师不必送了,琏儿送朕出门即可。” 李太傅脑子里还想着方才交谈之事,见他这般吩咐,猜到他们父子俩有话要说,于是停下脚步:“是,老臣恭送陛下。” 裴青玄朝他颔首示意,又朝裴琏伸出手:“走吧,送送父皇。” 看着伸到眼前的宽大手掌,裴琏眨眨眼,将自己的小手放了上去。 父皇的手更大、粗糙,却温暖。阿娘的手小小的、软软的,牵着更舒服。 心下这般比较着,裴琏跟着裴青玄往外走去。 孩子腿短走得慢,走了没几步,裴青玄便将裴琏拎起,抱在怀中。 裴琏紧张地揪着他的衣襟,心下暗想,父皇的拥抱也硬邦邦的,还是阿娘的怀抱舒服。 “在想什么?”裴青玄单手抱着孩子,掂了掂,语气戏谑:“看来你在这过的不错,比上回重了。” 裴青玄身量高,裴琏在他怀里往下看,生怕摔跤,小手揪得更紧:“父皇别掂了,把我摔着了,阿娘可要担心。” 话音刚落,便见父皇俊美的脸庞微僵了下,而后那双狭眸意味不明地打量过来。 裴琏被这目光看的奇怪:“父皇?” 裴青玄道:“你阿娘会担心你了?” 这话叫旁人听着定觉得奇怪,可对裴琏来说,却是一件值得炫耀的喜事。小家伙重重点头,笑吟吟与自家父皇分享:“阿娘病好后,对我可好了。她会牵我手,会抱我,还会给我夹菜、穿衣、梳发。对了,夜里我还和阿娘一张床睡,我给阿娘背诗,阿娘还会给我讲故事,她讲故事的声音可好听了,软软的,轻轻的……” 他越说越高兴,稚嫩小脸掩不住的幸福。 裴青玄听着,心下打翻调味罐般五味杂陈。 从前他盼着阿妩能与孩子亲近些,可现下见阿妩对孩子这般好,夜里同睡一张床,还给孩子讲故事…… “你都多大的人,如何还与你阿娘睡一张床。” 低醇嗓音好似夹着一丝酸气,面上却是一本正经:“你外祖父没教你《礼记》?《内则》篇有言,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 “可是!”裴琏忍不住打断:“我才五岁呀。” 裴青玄:“……” 裴琏又撇了撇嘴:“而且外祖父说了,我年岁小,明年开始学《诗经》,《礼记》还得过好几年才学。难道父皇五岁时,外祖父就开始教你《礼记》了么?” 裴青玄额心突突跳了两下。 这孩子的伶牙俐齿也是随了她,母子俩一样,一张嘴都能气死他。 不等他开口,裴琏忽然一副明白过来的样子,大眼睛里盛满澄澈的光:“父皇,其实你很想阿娘,对吗?” 裴青玄眼底划过一抹晦色,并不言语,只抱着裴琏大步往前走。 “父皇,你和阿娘为什么会这样呢?”裴琏看着眼前线条凌厉的下颌,小脸浮现愁色,闷闷道:“明明你那样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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