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天真的话语,如尖刺直直扎入心口痛处。 裴青玄脚步停住,稍缓气息,才垂下眼看向怀里的孩子,低哑嗓音透着一丝自嘲与无奈:“可你阿娘已经不喜欢父皇了。” 她对他的爱,已被他的冲动与占有碾若齑粉,消失殆尽。 “那你就让阿娘再喜欢你,不可以吗?”裴琏不解。 “……” 裴青玄嘴角轻扯,屈指敲了下孩子的额头:“大人的事很复杂,你还是个孩子,不会明白。” 裴琏并不清楚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只知父皇心里在难过——当初阿娘不喜欢自己,自己也是很难过的。现在阿娘不喜欢父皇,父皇肯定也难过死了。 他想安慰父皇,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伸出小手拍了拍裴青玄宽阔的肩:“父皇别难过,虽说阿娘不喜欢你,但孩儿喜欢你的。” 裴青玄一怔,而后笑意愈发苦涩,不知该夸孩子懂事,还是叫他别再扎刀。 后花园内,李妩和嘉宁心神不宁地等了许久,终于等回前院打探消息的奴仆。 “贵客已经离府了。”那仆人恭恭敬敬弓着腰:“老爷请娘子去书房,有要事相谈。” 嘉宁错愕:“这就走了?” 李妩第一反应也是这个,面上并不显,静静凝着桌上残茶,看来他真的放下了? 心下仍有些不确定,也没多说,施施然从桌边起身,轻抚衣裙褶皱与嘉宁道:“二嫂,那我先去书房了。” 嘉宁怔怔点头:“好,你去吧。” 待李妩随仆人离开花园,嘉宁拿起绣花团扇无意识扇着,看着这旖旎秋色,心头却是无尽的遗憾与惋惜。 李妩行至书房时,恰好裴琏也送走裴青玄回来,母子俩在门口遇见,都愣了下。 “阿娘。”送走父皇的惆怅不舍在见到母亲后淡了不少,裴琏快步迎上前,本想问“你是来找父皇么?”,话到嘴边改了口:“你来找外祖父么?” “嗯,找你外祖父商量点事。” 李妩抬眼看了下天色,语气温淡:“你自个儿看会儿书,等阿娘谈完正事,带你回玉照堂。” 裴琏乖乖点头:“阿娘忙去吧,不必担心孩儿。” 李妩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便往书房里去。 日头偏西,房内光线虽还明亮,却不如先前那般充沛明净。尤其书桌前李太傅的那道岣嵝身影,沧桑而老态,连带着屋内的气氛都变得沉稳严肃。 “父亲。”李妩简单与李太傅行了个礼。 “阿妩来了啊。”李太傅缓缓抬头。 李妩视线扫过桌案上的那个巴掌大的匣子,面露疑色,也没立刻问,只道:“那人突然来府中,所为何事?” “坐着说罢。”李太傅以目示意李妩坐下,神情复杂:“他忽然登门,我也很是惊诧,还当他不死心,想继续纠缠。可他好似真的悔改了?不但与我致歉,还说要恢复你的身份,让你回归原有的生活……” 李太傅将裴青玄的打算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又端起桌上那个匣子走到李妩身旁:“这是他带来,让我转交给你。” 嫣色唇瓣轻抿,李妩打开那紫檀木匣子。 匣子不大,做工精巧,分作两层,浅的那层是一把金色的钥匙。 李妩一看认出,那是皇宫私库的钥匙,这些年一直放在她手上。 出宫前,她连钥匙、凤印宝册以及这些年他赠予的礼物都留在永乐宫,只带着裴琏回了府。 “这钥匙我不能收。”李妩道。 既已与他断了,还拿这钥匙算怎么回事。 李太傅叹道:“他猜到你不会收,让你打开第二层。” 李妩微怔,抬头看向李太傅,李太傅朝她点头,语气也无可奈何:“他对你的脾气一向了解。” “……”李妩嘴角微捺,并不否认,沉默地打开第二层。 里面是厚厚一沓的千两银票,塞得极满,盖子一掀开,银票就鼓出来。 “陛下说,钥匙你就当替琏儿收着。至于这些银票,你带着孩子处处要花钱,他作为孩子的父亲,总得尽一份心。” 李太傅注意着李妩的脸色,见她并未露出抗拒之色,长吁口气,又语重心长地劝:“这些银钱你便收着。我已老迈,又赋闲在家,有心多攒薄产帮扶你,却再无那个精力。你的兄嫂们虽不是计较银钱之人,也乐意帮你,但他们也都成了家,有自己的日子要经营。你既带着孩子出宫,又在东乡买了庄子自立门户,日后各项开支,处处离不了银钱……” 稍顿,他一改平素淡泊名利的名士模样,悄声与李妩咕哝:“养孩子费钱得很,遑论琏儿是皇子。反正宫里那位有钱得很,不拿白不拿,你可别为着面子,苦了自己。” 李妩闻言,哑然失笑:“父亲,你从前可不是这样教我的。” “从前是从前,现下不是怕你犯糊涂么。”李太傅摇头,苦口婆心道:“你们三兄妹,就属你最叫我放心不下。你听父亲一句劝,女子多留些银钱傍身,不会错的!” 李妩自是知道父亲全心为她考虑,盯着那匣子良久,才道:“那我就收下了。” 李太傅见她想明白,略放下心,但想到皇帝提及女儿的神情和语气,摆明还有情意。 也是,哪有这么容易放下。 眼角余光瞥过女儿垂眸静坐的模样,李太傅叹息,她当真也放下了么? 哎,恐怕不尽然。 皇宫之外李太傅这个当父亲的,为女儿的姻缘忧心不已。 慈宁宫内,许太后身为人母,一颗心也为小儿女的牵绊起伏不定。 听闻皇帝从李府回来,她立马将人请到慈宁宫,明面是说一起用晚膳,实则是打听情况。 得知小孙儿在李府一切都好,还让裴青玄替他问候自己,许太后忍不住掏出帕子,低低哽噎:“他还晓得惦记我,也不枉我白疼他一场。” 裴青玄并未多言,拿起筷子给许太后夹菜:“菜要凉了。” 许太后掖了掖眼角,泪意稍缓,忍不住又睃了裴青玄一眼:“你就去看了太傅和琏儿,没见她么?” 执着青云镶金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烛光下,男人半边侧脸看不出情绪,眉眼也压低着:“放下了。” “真放下了?”许太后一边眉毛挑起,哼哼道:“我怎么不信呢。” “……” 裴青玄下颌绷起,只觉胸间闷窒得很。 如何能放下? 这些时日,他竭力说服自己去忘记她,可无论是白日清醒时,还是夜晚沉梦间,哪都是她的影子,挥之不去。 他贵为帝王,手握天下权,却无法左右思念蔓延,不去想她。 饭桌上陷入静谧,看着儿子难掩沉郁的眉眼,许太后不由叹道:“当年我就劝过你,该放下时还是得放,不然害人害己,得不偿失。可那时你年轻,刚登上皇位,志得意满,觉得一切都能由你掌控,依照你的心思来。你若是早点明白那些道理,也不至于走到今日……” “母后。”裴青玄嗓音低沉:“现下再说这些也晚了。” “唉,是晚了。”许太后摇着头,忽然想起什么,哎呀一声,而后轻声试探地问:“她不是忘记你了么?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忘记过去那些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不如试试,看能否挽回她?” 裴青玄抬起脸:“母后从前不是叫儿子放过她,如何现在又劝朕挽回?” 许太后一噎,有些尴尬地偏过脸,咳了两下:“我就随便说说,随便说说。” “嗐,还不是看你这副失魂落魄的鬼样子影响我用膳的心情,反正你们俩是分是合,是死是活,我早不管了。我就是心疼我那小孙儿,可怜见的,摊上你们这对混账爹娘!” 说到小孙子,许太后满肚子疼惜,转而絮絮埋怨起裴青玄带累了孩子。 裴青玄沉眸不语,用罢这顿不算愉快的晚膳,便与许太后告退,离开慈宁宫。 步入深秋,气候愈冷,天边悬着的那抹镰刀似的冷月,幽幽照着寂寥辽阔的皇宫,那密密叠叠的琉璃瓦好似都映出几分凄冷雪色。 宫人们抬着御辇在茫茫黑夜间行走,辇上帝王斜坐,两指捏着酸胀的眉心。 耳边一会儿是许太后的念叨,一会儿是白日在李府与李太傅、裴琏的交谈,扰得人心烦意乱。 他再三告诫自己,不该再想。 然而抬眼看到天边那轮弯月,思绪又克制不住——这个时辰她可睡下了?是带着琏儿一起睡在玉照堂的寝屋里?夜深露重,她手脚一向难睡暖和,也不知琏儿会不会给她捂暖些。 母后说了一晚上孩子可怜,可那小家伙却能在阿妩怀里安睡,哪里可怜…… 意识到自己竟嫉妒起孩子,裴青玄心底发出一声嘲讽的笑。 “陛下,走过这条巷子便往紫宸宫去了。”跟随轿辇的刘进忠一脸谨慎地提醒着。 裴青玄回神,淡淡乜向他:“嗯?” 刘进忠面色讪讪:“奴才瞧您朝南边看了许久,还以为您想往那边去。” 南边,便是永乐宫的方向。 他往永乐宫的方向看了许久? 两道浓眉拧了拧,而后脸色骤沉:“妄自揣测朕的心思,你这狗胆子真是越来越大。” 刘进忠浑身一个激灵,忙不迭告饶:“陛下恕罪,奴才该死……” 他便说着,边抬手抽着嘴巴,寂寥夜色里啪啪作响。 “行了。” 御辇之上嗓音冰冷:“这回便算了,下回再多嘴,仔细你的舌头。” 刘进忠心下叫苦不迭,自个儿好好地多什么嘴,面上赔着笑脸连连谢恩。 不多时,御辇到达紫宸宫。 已是深夜,裴青玄却毫无睡意,索性回到正殿处理御案积压的奏折,刘进忠在旁伺候笔墨。 也不知批了多少折子,刘进忠困得不行,但见陛下还一副不知疲惫的模样,也只得强撑精神。 上下眼皮正打架,最面上那本奏折的署名忽的晃入眼帘,如兜头浇了盆冷水,刘进忠霎时清醒过来——楚国公府的折子? 一年到头都不见楚国公府几个折子,如何就这么不凑巧,正赶在陛下心绪不佳时来了? 换做平日刘进忠好歹往底下藏一藏,然陛下不久前已警告过他,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眼睁睁看着皇帝批完一本折子,又抬手伸向那一本。 刹那间,一颗心都吊到嗓子眼,他悄悄观察着皇帝的脸色。 裴青玄看到折子署名时,眉心也皱起,这些年他都快忘了这一号人。再看折子请奏之事,两道浓眉皱得更深。 在蜀地任职的楚明诚想回长安为母侍疾? “那个赵氏还活着?”裴青玄漫不经心问:“朕如何记得她病了许久。” “回陛下,还活着。她去岁冬日跌了一跤,腿骨断了,之后便卧床不起……”刘进忠道:“算起来也拖了大半年,现下天气又冷了起来,看来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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