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领着皇帝与这位神秘女子到了许老太君的院子后,他察言观色,适时拉着妻子郑氏退下,给祖孙俩留出独处的空间。 俩口子出了屋,也没敢走远,只在院内的廊庑下候着。 淡金日光斜照在粉墙上,郑氏时不时往那紧闭的门瞅着,到底没忍住,悄声问镇北侯:“老爷,陛下身侧那女子是什么来路啊?先前半点动静都没听过……陛下说,那是他的妻,那岂不就是未来的皇后?天呐,到底是哪家女儿这样好的福分?” “你问我我哪知道。”镇北侯也一头雾水,再回想陛下待那女子的紧张劲儿,走个路都牵手,未免也太黏糊。皱眉想了一阵,他咂舌道:“我看那女子不简单……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难道是狐狸精变的?” “哎哟我的天老爷!”郑氏连忙去捂镇北侯的嘴,边瞧着四周有没有人听到,边压低声音道:“胡说什么,那可是未来皇后!你还好意思叫儿子女儿好好读书,我看你自个儿也少看些乱七八糟的志怪故事吧!” 镇北侯不服,拉开郑氏的手,凑到她耳边嘀咕:“我说的没道理么?不是狐狸精,如何大白天连脸都不敢露?而且哪家正经贵女,没名没分就跟着男人手拉手,出双入对的?” 郑氏听得心惊胆战,又往那紧闭大门瞅了眼,心下也乱跳两下,乖乖,莫不真是狐狸精? 转头再看自家老爷一副若有所思样,郑氏额心一跳,肃着脸提醒:“你可别在陛下面前乱说话。” “我哪有那么蠢。”镇北侯抬手摸了摸络腮胡,皱眉道:“不过你说,若她真是狐狸精,咱给她多磕几个头,求她保佑咱娘多活几年,可能不?” 郑氏:“……” 今晚她就去书房,把他那一架子乱七八糟的书给烧了! 正屋里,许老太君虽不能多活几年,但见着裴青玄牵着一袭盛装的李妩出现时,衰老病容上回光返照般盛满了喜色。 “青玄,你回来了。”满头银丝的许老太君靠着高枕坐在榻间,一会儿看看裴青玄,一会儿又看看李妩:“这是……这是你媳妇呀?” “外祖母,孙儿回来了。”裴青玄温声说着,拉着李妩到她面前:“您老可还认得出她?” 许老太君年纪大了,又因着先前那场变故大受打击,人也变得糊涂,这些年忘了许多事,有时连自家孩子都不认识。现下见着李妩,她睁着眼睛认了好半晌,最后仍是沮丧地摇头:“这孩子瞧着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在哪里见过呢……” 她嘴里嘟哝着,忽又歪着脑袋,睁着双浑浊却又如孩童般清澈的眼,柔声问着李妩:“小娘子,你是哪家的呀?” 曾经精明果毅的老太太变成这般,李妩一阵鼻酸,掐了掐掌心,才挤出一抹笑意:“我是阿妩呀,外祖母不记得阿妩了么?” “阿妩……阿妩……”许老太君皱着眉,嘴里咕咕哝哝:“这名儿也好像在哪听过……哎,我老了,记性越来越不好了……怎么什么都记不清……” 她边说,还懊恼地抬手锤脑袋:“真是笨死了。” 李妩面色一变,忙去拦着老太太,裴青玄在她之前握住了许老太君的手腕:“记不起没关系,没人怪您。” “可我想记住你们的。”许老太君叹口气,水洼洼的眼睛仿佛噙着泪。 李妩似是想起什么,也不管裴青玄还在旁,鼓起两边腮凑到许老太君面前:“外祖母,您再看看?我是李太傅家的小阿妩呀,你先前说过,要给我大金猪的。” “大金猪……啊,大金猪!”许老太君眼睛亮了起来,再看面前脸颊鼓鼓的小娘子,笑意更甚,满脸疼爱地伸出双手拍了拍李妩的脸:“哎呀,是小阿妩啊!不过你怎么长这么高,还变得这么瘦了?小姑娘还是胖些好看,脸上没肉压不住福呢。” 李妩松口气,眉眼间也漾开一丝松快愉意:“外祖母记起我了。” “记得记得,外祖母怎么会忘了你。”许老太君笑吟吟,再看李妩这一身红妆,满脸惊喜:“阿妩,你和青玄成婚了吗?” 李妩微怔,不知如何答。 “成婚了。”一旁的裴青玄从善如流道:“这不是特地带着她,来给您老敬茶么?” “那可真是太好了。”许老太君笑着拍拍裴青玄的手:“我和你母亲早就盼着这么一天了。” 寒暄两句之后,李妩端了茶,双膝半屈,举过双眉,毕恭毕敬递到许老太君面前:“外祖母,请喝茶。” “好、好。”许老太君笑吟吟地喝了,将茶杯递还后,伸手往袖里掏了掏,又往被子里寻了寻,似是在找什么东西。 裴青玄问:“外祖母在寻什么?” “大金猪呀,给你媳妇的。”许老太君又去翻枕头:“抱着大金猪回家,来年生大胖小子和大胖闺女,我再给他们一人一个打个金猪牌牌……咦,我的金猪呢?” 老太太神神叨叨寻东西,李妩站在一旁看得心绪翻涌,五味杂陈。 最后还是裴青玄哄着许老太君,说金猪已经给了,许老太君才安下心:“那就好,那就好。” 她有些困了,无精打采倒靠在枕边,却仍不舍撒开裴青玄的手:“你啊,回来就好了。你在外头那些日子,我这一颗心焦的,想死都不敢死。有一回夜里,我醒过来,看到黑白无常站我床头说要带我走。我拼命躲啊,躲不过我就给他们磕头,说差爷啊再容我几日吧,我孙儿还没回来呢,我那样好的孙儿啊,不见到他平安归来,我死也不甘呐……” 她絮絮叨叨念着,即将阖眼前,又忽的一个激灵,再睁开眼,双眸清明定定看向李妩:“来,阿妩过来。” 李妩微怔,默默走过去,蹲在床边:“外祖母。” 许老太君拉着她的手,与裴青玄的手握着:“你们俩成了婚就好好的,好好的过。待到来年,记得带孩子给我上三炷香,叫我在地底下也乐呵乐呵。” 李妩没说话,鸦羽般眼睫垂了垂。 裴青玄看她一眼,而后俊颜噙笑,回看许老太君:“一定。” 待许老太君带着满足笑意睡着,俩人悄然从屋内出去。 明明了却一桩事,相处间的气氛却莫名变得凝重。 李妩想,或许她该如他一般,笑着应句:一定。 可那一刻,她能感受到许老太君是清醒的——她实在不忍对一位时日无多的长辈撒谎。 走出老太太的院子,镇北侯和郑氏还想留俩人多坐会儿,裴青玄婉拒,带着李妩上了马车。 马车前行一段,俩人依旧沉默无言,这份静谧叫李妩有些喘不上气,甚至几度想破罐子破摔,与他摊牌:我装不下去了,你放过我吧。 可她也清楚,这话说出来的后果。 所以还是得装下去,尽力维持着这份表面和谐。 稍定心绪,她打破这份寂静,侧眸看向窗边白袍儒雅的男人:“现下是回宫么?” 裴青玄闻言,掀眸看她:“你还有何处想去?” 想回李府,他也不会让。李妩抿了抿唇,而后挤出一抹柔柔浅笑:“难得出来,去八仙阁用了晚膳再回吧,也不知他家近日出了什么新菜式。” 没猜到她会说这个,裴青玄眉梢轻挑,薄唇也勾起:“好,听你的。” 八仙阁位于热闹繁华的东市,来往人流如织,宾客满座。 寻了处风景极佳的雅间,李妩将八仙阁有名的特色菜都点了样,当店小二问要起酒水,裴青玄点了壶西凉春。 西凉春,北地烈酒,入喉火辣,复而回甘。 李妩听到喝酒下意识皱眉,裴青玄却望着她,笑意和煦:“北庭夜里寒冷,军中人人都喝这酒暖身。阿妩大抵没喝过,趁着这回尝尝?” “也好。”李妩扯了扯嘴角,心下却想,这人莫不是又起什么坏主意,想灌醉她?罢了,灌醉不灌醉无甚区别,他真要怎样她,她也拦不住。 等着酒菜上齐间隙,李妩百无聊赖往窗外看。 春光正好,绿意盎然的枝头都开出朵朵粉嫩的花儿来。 这样好的春光啊。她生出一丝感叹,又不禁想着,若是未曾与楚明诚和离,这个时候他们应当去曲江池畔踏春放风筝了吧? 说来也巧,这念头才起,影影绰绰花枝下就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不是旁人,正是前婆母,楚国公夫人赵氏。 一袭盛装的赵氏正与一位华衣美妇说说笑笑往对面的珍宝阁走去,那美妇身侧还跟着位粉裙袅娜的妙龄女子。 李妩眯眸打量了一阵,也认出来那对母女是楚明诚二叔母的娘家嫂子与侄女,太常少卿孙泰恩的妻女。 那位粉裙女子,名唤孙明玥,每回见到楚明诚,都好似一朵含羞带怯的粉菡萏,娇滴滴喊着:“彦之表哥。” 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楚明诚一心只将孙明玥当做表亲妹妹看。 “听说赵氏近日一直张罗着给楚明诚相看。” 男人低醇的嗓音响起,李妩回过神,将视线由外投向对座之人,他好整以暇看着她:“也许再过不久,楚国公府便要办喜事了。” “哦。”李妩面无波澜,执杯浅啜一口清甜的桃浆:“挺好的。” 裴青玄眉梢微挑,视线在她瓷白脸庞逡巡两圈,嗓音透着三分探究:“这般淡定?” “不然呢。”李妩看着他的眼睛,莞尔浅笑:“先前与他和离时,我与他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我本就不爱他。现在既已和离,他另娶他人也是寻常事,没什么大不了。” 轻描淡写的话,毫不在乎的态度,裴青玄原以为他会高兴,可心下却在哂笑。 她能这般对楚明诚,也能这样对他。 就在前不久,她还亲口说已不再爱他。 胸膛像是被砸出个窟窿,又有寒风呼啸灌入,叫他眼底情绪也沉了下来。 不多时,酒菜端上。 一桌子好菜,李妩吃得津津有味,裴青玄一杯一杯饮酒,神色难辨地盯着她。 那鹰视狼顾的黑涔涔目光,好几次让李妩以为,她是他的下酒菜。 吃到七分饱,裴青玄将她揽到怀中,长指执着酒杯,递到她嫣红唇瓣边:“阿妩尝尝。” 冰凉杯口才贴着唇角,那凛冽浓香的酒气就冲入鼻腔,李妩从未尝过这般烈酒,柳眉不禁轻蹙。再看面前的男人,冷白脸庞因着酒气染上三分薄红,那双优雅风流的凤眼含笑睇着她,带着几分令人心惊的秾丽俊朗,李妩意识一阵恍惚,觉得他好似摄人心魄的艳鬼,红唇配合地张开,由着温热酒液沁入喉中。 “咳咳……”太辣,也太烈了。 她在他怀里咳了起来,他被取悦般,笑着去抚她的背:“慢些。” 待到她稍缓和些,他继续诱哄着:“再试试看?” 李妩皱眉:“不好喝,太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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