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直到深夜,裴青玄才回到紫宸宫。 寝殿内灯光朦胧灰暗,走到门边时,素筝双手插袖昏昏欲睡,见着来人,一个激灵:“陛、陛下。” 裴青玄面无表情:“你家主子睡下了?” 素筝低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应着:“这个时辰,应当睡了吧。” 话音落下,就听得门缓缓推开,帝王玄色暗纹锦袍在眼下晃过,如一道孤冷暗影。 门“吱呀”一声又合上,素筝这才放松紧绷的肩背,暗暗松口气,与陛下说这么两句话,她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不知自家主子是如何熬过来的。 寝殿内一片昏暗,唯独榻边点了一盏小灯,柔和倾洒地暖黄烛光下,那道纤娜身影静静趴在案几之上,双眸轻阖,已然熟睡。 裴青玄眸光微动,脚步也放得很轻,行至榻边,刚要弯腰将她抱回床上,就见趴睡之人轻轻呜咽一声,而后缓缓睁开眼。 那双才将醒来的眼眸还笼着一层濛濛水雾,李妩抬手揉了揉眼,看清来人后,嗓音轻柔又慵懒:“你回来了。” 裴青玄淡淡嗯了声,仍是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怎么不回床上睡,也不怕着凉。” “在等你。”李妩乖顺地靠在他怀中,又睡意朦胧在他胸口轻蹭了蹭:“你不回来,我总也睡不着。” 这副不经意流露出依赖的懒猫模样,叫裴青玄心间的沉重散去几分,长臂拢紧,他将她稳稳当当抱回床上,又拿被子替她盖好:“下回别再等,困了就睡,朕忙完自会回来。” 李妩不应,只睁着一双清灵眼眸望着他那略显疲态的俊颜,良久,才道:“太后娘娘好些了吗?” 裴青玄道:“醒了就一直哭,方才吃过一副安神药才睡过去。” “老太君与太后母女情深,如今老太君驾鹤西去,太后一时半会儿没法接受,也是人之常情。”李妩怅然叹了口气,又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乌眸关切地看向身前的男人:“玄哥哥,那你呢?” 裴青玄微怔,抬眸看着她。 她仰着一张瓷白小脸,盈盈双眸间满是真挚关心,好似星河闪着碎光,直直望进他的心底:“你还好么?” 不等他答,她握住他的手,娇小身躯往他怀里去,嗓音轻柔:“你若是难过的话,抱着我,会不会好些?” 犹如黑暗中蹒跚摸索的旅人看到一簇光,又如深埋在冰冷厚雪间抓住了一缕火,她柔软馨香的身躯如一团温暖的火,照亮他心下阴霾与沉重,又一点点驱散那份冰冷沉痛,带着无穷力量填满着千疮百孔的心,叫那些破碎的裂痕渐渐愈合。 “没事的,还有我。”她靠在他的怀中,轻声道:“我会陪着你。” ——“玄哥哥,阿妩会一直陪着你。” 记忆深处同时响起一道更为稚嫩俏皮的嗓音。 在他第一次因为父皇的偏心,而受到不该有的惩罚时,那个扎着花苞头的小姑娘,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说会一直陪着他。 往后数年,往后数次,她永远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也毫无原则地偏向他,与他站在一起。 他憎恨父皇的偏心,却又如此欢喜阿妩对他的偏心。 原来被人偏爱,被人永远坚定不移的选择,是那般美好。 到后来,他再不会为父皇的偏爱、为旁人的讥讽陷害而伤怀,那些于他无关紧要了,他已寻到属于他的爱人—— 她会永远爱着他、陪着他、直到生命尽头。 “阿妩。”他哑声唤:“再说一遍,你会陪着我。” “我会陪着你……”柔软的手臂环抱住他,她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他:“一直陪着你。” 搂着她的双臂愈发紧了,裴青玄将脸深深埋在她的脖颈,仿佛要将她揉入身体,叫她彻底他的骨中骨、肉中肉,连着嗓音都带着疯狂的沙哑:“是你答应朕的,阿妩,记住你的话,不许再骗朕。” 他愿意再信她一次。 最后一次。 “是,我答应你。”李妩忍着这深刻拥抱带来的窒息感,细嫩脸颊在他心口伤疤的位置蹭了蹭,语气温柔如水:“阿妩会一直陪着玄哥哥,陪一辈子。” 反正作为李妩的一辈子,她也不打算再过太久。 初夏晚风缱绻,金殿内烛光摇曳,俩人交颈相拥,宛若世间最亲密的一对爱侣。 许老太君的葬礼以国夫人的规格操办,极尽风光。 作为女儿的许太后还亲自出宫吊唁,棺前哭灵了足足一个上午,才被宫人们搀扶着上了凤辇,回到宫中。 天下人皆感叹太后仁孝,感叹这场葬仪的恢弘排场,而许太后回宫后,愁绪难纾,整日以泪洗面,卧床不起。 皇帝为此忧心忡忡,不多时,一封懿旨请李太傅之女李妩入宫给太后侍疾。 可以光明正大出入慈宁宫,也不枉李妩这些时日对裴青玄的虚与委蛇,嘘寒问暖。 但她也清楚,他虽然允她来慈宁宫见太后,心下却不是全然没了防备—— 许是三年前那回,真叫他伤透心,他对她的戒备就如一根时不时就冒出来的尖刺,提醒着他不可全然放手。 李妩知道,她还需要再添一把火,然后在他最心软之际,换取一个出宫的机会。 “虽然很冒险,但我别无选择。” 慈宁宫寝殿内,确认四周再无旁人,李妩借着喂药间隙,将她这些时日的隐忍蛰伏以及日后打算,如实与许太后说了:“李妩必须死。” 看着病中衰弱的许太后,李妩狠着心肠,冷着嗓音道:“若我活着,无论躲在何处,他都会前来纠缠。就算我逃得远远的,他也会派人不断搜寻,那我将惶惶终日不得安宁,我不要那样的日子。所以只有死遁,只有让他知道我死了,他才能彻底死心,而我也能彻底解脱。” 许太后这些时日因生母病逝一事,已是心力交瘁,现下听得李妩这话,愈发疲惫无力,重重咳了两声,她倒在枕边道:“阿妩,我知道皇帝对不住你……可是,这值得么?你们俩曾经那样好,何苦要闹到要死要活的地步……这些时日,哀家也想了许多,人生短短几十年,何必活得那样累。你与阿玄之间,若是能冰释前嫌,重修旧好,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李妩心下沉了沉。 来之前她就有些担心,许太后这个状态或许会影响原本正常的判断,果然如此。 可她不能再拖了,五月底次兄与嘉宁郡主成婚,就是她出宫的一个绝佳借口,而婚仪那几日的繁乱热闹,也是一个浑水摸鱼、金蝉脱壳的好机会。 她不知下一个像这样好的机会在哪,只能全力以赴,牢牢抓住这一次。 “娘娘,您觉得我与他还能回到从前么?”李妩面色冷然,语气也极尽刻薄淡漠:“他这些时日对我的作为,已叫我恨透了他,说句大不敬的话,有时他躺在我身边,我都怕自己会忍不住……与他同归于尽。” 许太后霎时变了脸色,整个人也重重咳起来:“阿妩,你…你……怎能……咳咳……” “娘娘放心,我虽怨恨他,却不会将我李家上下七十五口的性命开玩笑。”李妩上前拍着她的背,安抚道:“我这话说的重了些,却是想叫你知道,事随境迁,我与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李妩与裴青玄。” 许太后一口气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张脸仍是苍白蜡黄,目光复杂地看向李妩,眼角含着泪水:“阿妩,哀家知道你心里苦,但你若真的怨他、恨他,想报复他,那就冲着哀家来吧,哀家给他抵命,给你赔罪。” 李妩心下酸涩,摇头道:“娘娘,我不要他的命,更不要您的命,我只愿大家各自安好,清净度日。” 说到这,她跪在许太后床边,美眸间也盛满哀哀泪水:“十指有长短,人心有偏向,阿妩知道娘娘有颗慈母心,会偏着陛下,想着事到如今,不如让阿妩从了他。是,阿妩的确可以睁一只眼闭只眼,浑浑噩噩留在这深宫之中,给他当个玩物,可也请太后往远处想想——日后他若真的立我为后,立我的孩子为太子,朝臣要如何看他?百姓要如何看他?后世史书又将如何评述他?娘娘,你难道要因一时心慈由着他贪图女色,之后留下一生污点,成为一个被后世万代唾骂成强夺臣妻的昏君吗?” 她这番话铿锵有力,有理有据,甚至还说中许太后那点难以启齿的小私心——她此刻疲累至极,只想安静为亡母悲伤一阵,不想再管这对年轻人的爱恨恩怨,甚至觉得阿妩既已在紫宸宫住了这些时日,不如就继续这样过下去罢! 现下这点小私心被李妩直接戳破,许太后只觉无比难堪,又懊悔不已,自己如何能有这样卑劣自私的想法?只顾着自家儿子快活,不顾旁人家女儿的喜乐。 “阿妩,是哀家糊涂了。”许太后满脸歉意地搀着她起来,自责叹道:“这些时日的事太多,我这脑子、还有这身子,都不听自己的使唤,有时躺在床上掉眼泪,哀家都想着,不若就跟着老太太一起走了吧。” 李妩也经历过丧母之痛,知晓母亲离世,于子女而言无异于生生从心上剜肉,那段时间她整个人也如行尸走肉般,只觉世间一切都变得灰暗苍白,了无生趣。 将心比心,她不怪许太后,何况太后便是真那样想了,也不过是人性使然,是人便会有偏爱,正如太后会偏向裴青玄,而自家父亲也会偏向自己。 “太后放心,阿妩只需您帮一个小忙。” 李妩凑到许太后身旁,低低将她的要求说了,末了,又特地提醒一句:“您宫内的大太监韩福禄是陛下的耳目,除他之外,也许还有些旁的眼线……太后不必急着清掉他们,免得打草惊蛇。您只需厘清慈宁宫到底有多少耳目,而后行事小心,避开他们便是。” 许太后听得李妩的计划本就目瞪口呆,再听她说起自己宫里的耳目,面色更是变了又变。 她看着面前这张素净娇美的容颜,忽然觉得那样的陌生。 这还是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单纯小姑娘么? 此等心计、此等胆量、此等无情、还有这份壮士断腕的果毅,与当年那个为了陷害自己而堕掉胎儿的丽妃,不遑多让。 若真的将她强留在宫里,自家阿玄……怕是也落不得好。 罢了罢了,阿妩说得对,物是人非,若是强凑在一起,成了怨侣,对双方都是折磨。 心头深深叹了口气,许太后病恹恹看向李妩,点头道:“你说的那些,哀家会帮你办好……” 稍顿,她又给她补了颗定心丸:“便是计划不慎败露了,哀家也会全力保住李府,保全你的家人,不叫皇帝牵连无辜。” 苦熬多日,终窥得一丝天光。 李妩眼眶发热,直起背脊,双手抬起,端端正正与太后一拜:“臣女李妩,叩谢太后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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