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卜思归唏嘘道:“大阏氏这辈子根本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我小时候还经常看见老单于用马鞭打她。后来又改嫁给先头那位继位贤王——要不是栾提单于带兵回来, 她根本活不到现在呐。” 暮芸眉头微动, 顾安南知道她这是不高兴了。 暮芸:“老单于何故如此苛待她?” 照理说四十年前的大荆还不至于衰落到那个地步,边境几个老将还没有死于内斗,匈奴十八部也未曾统一。 即便是为了保持联盟稳固,老单于也不至于这样对待他的阏氏;更何况十数年之后,这位单于竟然还放任自己和松懿的儿子栾提顿流亡在外不管不问,任由他在大荆朝受尽屈辱,现在想来,这些事情里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除非,这里面还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嗯,有点私事。”须卜思归转了转脖颈,发出喀啦响声:“你们聊。” 暮芸和顾安南都不是闲人,下面各自都有一大摊子人在等着,顾大帅固然恨不得现在就将人捉回卧房里干点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但头上好歹顶着大帅两个字,也不好就地耍流氓。 “早去早回。”大帅威严地对他的小妻子说道:“等你吃饭。” 于是忍笑忍得辛苦的暮芸去同钟褚秘密见面,顾大帅则陪着钟夫人去了渡口,送她回吴苏去。钟夫人做銮车,顾安南骑马——这辆车是花文送的,说是感谢钟夫人能慷慨地提供大量金银供他“挥霍”,老头儿这辈子就没用上过这么豪阔的研究资金,感激得恨不得给她磕一个。 銮车不需要人来抬,也不需要马来带,只需要旁边有个人给一个很小的力量,就能驱动这辆车自己向前行进。 钟夫人看向身旁阳光里的年轻人,看到阳光打透了雍州大街两侧的枝叶,看到他如此鲜活有力,看到人间的希望升腾而起。 她忽然感到了说不出的满足,心中某个郁结的疙瘩,仿佛就在此刻被柔和的阳光给融化掉了。 “我知道你一直想问,我和海汝峰到底是什么仇。”钟夫人温声叹道:“如今他也没了,又将你养得很好——虽然用心险恶,但那都是上一辈的事情了。你愿意在他身后尽孝,我是没有意见的。” 顾安南看了她一眼。 “要认真说起来,其实算我欠他的,但当时我真的不知道……”钟夫人将车帘卷起来:“你年纪小未必知道,当年海汝峰其实差点尚主。” 尚主?! 四十年前大荆朝的公主一共就两个,一个天生失语,去护国寺青灯古佛地过了一辈子——好像后来还做了什么“十戒僧”;另一个当年可能也就五六岁,海老头儿要尚哪个主? 钟夫人的目光变得很远,看起来有些不忍:“当年我是真的不知道,那位殿下竟然曾被劫至民间落魄过——她被拐骗到民间的时候年纪还小,养父母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就做主和当地教谕的儿子订了亲。” 她这么一说,顾安南也想起来了,海老头儿虽然很少提及他年少时的事,却经常聊到他那个没谱的爹。有一次自己下值回来,看到海汝峰一个人佝偻着脊背在灶房炒饭,忽然问他: “怎么不娶亲?” 那时老头儿沉默很久,出神出得连饭都炒糊了,直到把那一晚黑黢黢的炒饭端到了饭桌上,他才嘿然一笑:“我那个爹给订过亲……但我配不上。” 十九岁的少年金吾卫不能理解,世上还有什么他海圣人配不上的好娘子,但此刻他却忽然明白了那语气中难言的意味,以及深藏的哀伤。 “当时我还没成亲,被家里送进宫中做过几年女官。手里帮后妃们掌着一些生意——其中就有秘密从匈奴进牛羊的买卖,后妃们靠着这些货在长安卖拨霞供,很是挣了一笔。” 顾安南的思绪被打了个岔,摸着鼻尖笑道:“嗯,我家那个殿下也有店面。” “你这娘子也不简单,小心些吧。”钟夫人知道他情根深种,虽然对这个过于厉害的儿媳妇有些忌惮,但也知道自己这个半路杀出的亲娘不好多说:“所以当时我从自己的商道得知,那时匈奴诸部之间纷乱迭起,如果朝廷能选其中最强的一支联姻,说不定能解决大荆边患。” 后边的事情其实也不必再多说了。 少年钟薇不过一介女官,本来没必要理会这种国家大事,但当时她已经和卢家订亲——卢家是立场坚定的二皇子党。太子与二皇子的党争如火如荼,她之所以开口,不过是为了让日子更好过罢了。 “但那时并没有适龄公主,”钟薇:“所以我向皇后保荐了始终‘养在道观’中的慈阳王幼女——她去匈奴和亲前获封公主,赐名松懿。” 松懿公主。 这名字刚刚才听过,实在熟悉得出奇。 顾安南不料自己这位没过门的“师娘”竟也如此大名鼎鼎。如若异地处之,有人要在自己和暮芸成婚之前非要将她弄出去和亲,叫她在外头受辱,又叫自己一辈子都不能与他相见—— “着实有些缺德。”顾安南中肯地点评道。 钟夫人叹气。 “后来我派人暗访,才知道当时海汝峰和松懿二人可能不是订亲——而是已经成亲了。只是他们住得远僻,婚事没有张扬,知道的人也就不多。” 钟夫人没有再说了。 多少红尘旧怨,说是说不清的,各人都有各人的不得已——比如松懿嫁给海汝峰时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又比如当时卢家遭逢大难,如果不是钟薇献策,只怕根本就保不下来。 时间已经过得太久了。 不会再有人提起,闻名天下的海圣人,为何总是南望而立。 但顾安南天生就不是个爱矫情的人。 他目送钟夫人上了船,站在渡口想了一会儿,得出了一个很混账的结论——既然那个松懿——如今应该叫大阏氏了,是自己未过门的师娘,那怎么能葬在外头呢? 不像话。 生不能同衾,死也得同穴,大不了将来他亲自去匈奴挖回坟,回来埋在海圣人的坟窝窝里,说什么也得让老头儿在地底下高兴一回。 要不怎么能算孝顺? “我看这比给他报仇强多了。”准备挖坟的缺德大帅高兴起来,招来亲卫道:“须卜思归呢?叫她来!” 亲卫一脸为难:“须卜将军从下午就不见踪影,不知去哪了。” 顾安南翻身上马:“张鸿也去过匈奴,那就叫他。” 亲卫:“……” 亲卫一脸为难:“说出来您可能不信,但鸿军师也不见了。” 然后亲卫就心惊胆战地看见,大帅先是一愣,而后展露出了一个帅气又微妙的笑容。 “没事了,别去打扰他们。”他策马回城:“正好我回家吃个饭!” 然而这顿晚饭注定是要难以下咽了。 因为当他回到和暮芸暂住的雍州园林时,就发现满地清辉之下,拱桥暖灯之中,暮芸正和钟褚对面而立。 刚刚新婚的钟褚满脸不解,而暮芸背对着自己,只留下一个决绝又清瘦的背影。 “给我准备一条海船,越结实越好。”她拿出一张自己画的图纸递过去,声音里几乎是笑着的:“最晚不过今年立秋,我就要乘它离开啦。”
第105章 生前身后名(五) 这一晚, 暮芸不知为何,顾安南将自己压在光线黯淡的内室里,一遍又一遍凶蛮地亲吻。 这一晚, 在黑暗中等待已经的南山,终于捉住了属于他的这朵云。 娇美的云朵被欺负得气喘吁吁, 被山峰缩在隐秘的极乐地,云朵被迫仰头承受着山峰蛮不讲理的冲撞, 被撞出细碎如珠的白沫,云与山的相接处,云中化出的蜜汁沾湿了山的衣裳。 山风裹挟夕阳,将云朵压在粗壮突起的老树上, 云朵如照夕阳, 变成一块飞着红霞的软玉。 云朵几乎失去意识,小声请求山峰的怜惜, 却只换来更加凶狠的撞击。山间唯一的昏黄光亮被割裂成碎片,落入云朵的眼中,又被山峰撞成一片灿烂的涟漪。 山峰表情漠然, 手上却更加用力,云中的花瓣再一次瑟缩起来,蕊心颤动, 软成一滩任他施为的烂泥。 山峰仿佛被欲念和清醒彻底被分成两份, 一半在理智中俯视, 一半在云朵中沉沦。 他追求半生, 终于将这朵可望不可及的云团在了怀里,这朵云不堪承受, 最终化成一片娇柔的泥泞。 “我得想个办法, ”他咬住她颈侧, 磨得怀中人不住哭泣求饶,顾安南却仿佛中了什么被恶鬼附身的咒,近乎疯魔地喃喃重复道:“我得想个办法。” ------ 受了一整晚折磨的人不止一个。 翌日清晨,小鸿军师赤着上身乱七八糟地抱着被子坐起来,开始呆滞地怀疑人生。 因为赤着的不只上半身。 作为一个男性,身体残留的感官在很清晰地告诉他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整个夜晚只在他脑海中留下一些残存的片段,而这些内容无一例外都很疯。 他只隐约自己去街边小酒家买醉,一直喝到人家打烊还没走。之后…… 自己,好像,被当成一匹马,一个木桩—— 骑了。 更可怕的是,他隐约记得自己哭了。 不仅如此,还抱着对方又哭又叫地说着什么,无论对方对自己做了什么事,就是不肯放手。他克己复礼了小半辈子,除了跟着顾安南造反,还从没有尝过这么极致的癫狂……和快乐。 “说什么了?”小鸿军师奔溃地咬着被角疯狂抓头发:“到底说什么了啊啊啊啊!” 结果头发这么一抓,倒是有一段过分鲜活的记忆蹦出来了。 张鸿:“……” 在雍州地界上,没有第二个人会叫自己“伊稚訾鸿”,只有须卜思归在固执地使用这个名字,仿佛在期待着他会在某一日回到那片广袤的草原上。 而她也确实驰骋了一整夜。 于是在这一天,所有人都看见小鸿军师鬓发散乱,疯了似地到处跑去找须卜将军,那模样活脱脱像个被欺负了的小媳妇,等找到的时候,这位小媳妇就更惨了—— 因为成了个弃妇。 须卜思归依旧穿着身烈烈红衣,只不过春衫轻薄,比冬日里更多几分洒脱飘逸。她手持绞金马鞭走在出征的行伍之侧,显得格外英姿勃发。 ……就好像现在腰疼的只有张鸿一个人一样。 “你去哪?”小鸿军师第一次生了气,捉住须卜思归的辔头:“你就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须卜思归顶着满身炽烈的阳光,笑得张扬又热烈,她的马鞭如有生命般在他面颊上轻轻扫过:“你没猜错,就是我——我把你从酒摊上捡了回去——你们中原人不是说了吗?捡到的东西,不能算是偷。” 被捡了的张鸿一时间简直不知该如何反驳这番歪理邪说,平日里的镇定自若运筹帷幄全都丢到狗肚子里去了,好半天才抓住问题的关键:“昨天你我……你今天就要走?!你去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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