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闲人退尽,只剩下钟薇和那“婢女”二人,还未等走到近前,钟夫人先听见了一阵清清淡淡的歌声。 “远看古村绕绿水……”“婢女”好似未曾察觉身后有人,拈住一枝细细的腊梅,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唱道:“近听青山茶歌脆。吴苏秘境清澜地……” 钟夫人死水一般的瞳眸剧烈地颤动起来,她走出小亭的时候甚至感到一阵晕眩,盯着那个背影的目光好似爱极,又好似痛恨。 背影的主人听见了脚步声,没有回头,将最后一句唱了出来:“怨君不似东流水。” “帝姬。”钟夫人一步步走到她身后,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花了天大的力气才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你怎么会唱这首歌?” 暮芸松开梅枝,在漫天迷雾中回了头。 扮成古嫣的侍婢进来时她始终低着头,这会儿一抬眼,登时令满园芬芳失色,就连钟夫人也在她的映衬下显得苍老起来。 “也不是会唱,就是常常听家里那位哼,久而久之就记住了。”她似乎有些讶异,秀丽的眉抬了抬:“这小调有什么特别么?” 家里那位。 难道是牧公? “没什么,只是寻常的江南小调。”钟夫人勉强提了提嘴角:“听闻牧公从前是长安周业人士,怎么也会我们吴苏的调子?” 暮芸笑了起来。 “他的事,若是他不想说,便是天上的神仙来了也撬不出半个字。”暮芸语气微妙地说道:“这倔脾气倒是和你有些像。” 钟夫人站定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中包含着细微的打量,而后她半句话也没多问,很干脆地转身便走,显然是不打算给对方留出说话的机会:“请回吧,我同朝廷的人没有话说。” 暮芸抄手看着她往外走,站在原地笑吟吟道:“如果我能告诉你,你儿子卢赫是怎么死的呢?” 钟夫人倏忽回身,眸光一厉:“你说什么?!” 暮芸朝着梅园木栈道的方向抬手一邀。 钟夫人将眼中的猜疑压下,当真依言跟上了暮芸的脚步;她似乎有些畏寒,叫人送了两个手炉上来,同暮芸顺着梅园的木栈道一道前行。 她二人同样是倾城容色,从弥漫着丝丝缕缕雾气的梅园中走来,好似仙人临凡。 “今天早上商会的掌事们都来找过我了,你的手段很快。”暮芸抬手拨开一段眼前的枝桠:“钟夫人在吴苏的经营果然牢不可破。” “过誉。”钟夫人淡淡道:“帝姬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暮芸笑道:“等你好好听我说话的时候。” “既然帝姬今日来了,我不妨把话说清楚,我的长子死在你父兄手中,至今连尸身也没有找到。”钟夫人将万千怨恨咽下,语气平淡地说道:“你说我固执也好,愚昧也罢,无论将来我支持谁,总之绝对不会支持你暮芸所在的势力。” 暮芸并不恼怒:“长子?” 钟夫人踩断了一截梅枝,发出了脆裂的响动。 暮芸:“是独子吧。” 奇了,钟褚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事,帝姬是怎么知道的? 钟夫人静了静,语速快了些:“褚儿在我身边长大,将来吴苏基业也要交到他的手上——是不是亲生,又有什么分别?” 暮芸笑道:“养子的心思你可不了解啊。” 钟夫人温声讽刺道:“难道帝姬了解?” “夫人或许也听说过,太皇帝后宫庞大,膝下足有儿女五十七人——我呢,排行四十一。”暮芸忽然戏谑地说道:“老四十一的日子可不大好过呀,只有我十皇兄和我是一母同胞,若不是他日后得了大机缘,当年也轮不到我来辅政。” 钟夫人领着她走上另一条小道:“帝姬究竟想说什么?” “因为生母早逝,我和我大哥自幼便寄养在琏妃娘娘宫中。后来,琏妃有了亲生儿子,便越发冷落我们。”暮芸意有所指:“再后来,连饭食也是有一顿没一顿,就连宦官也敢将我十皇兄当个杂役指使。” 钟夫人目光微震。 暮芸语气平静:“琏妃的亲生子五岁时,令侍从打断了我十皇兄的腿,然后骑在他的脖子上玩耍,甚至还在他身上便溺,极尽侮辱之可能。如果不是当时做皇子伴读的白家嫡子意外闯了进来,那天我大哥就会死在宫闱当中。” 钟夫人脚步一顿。 暮芸一母同胞的大哥就是先帝,他登基之前竟还受过如此羞辱? 钟夫人蹙眉:“后来没再听说这位小皇子的消息。” “对呀,”暮芸嘴角弯起一个美丽又血腥的弧度:“因为被沉井了嘛。” 钟夫人感到一股强烈的寒意窜上脊背。 那小皇子才多大?八成是受别人蛊惑才这样对待养兄,算算时间,这孩子被沉井的时候可能只有十二三。 钟夫人眼底压着不怎么明显的憎恶:“看来宫闱中一向有虐杀孩子的惯例了。” “我只是想说,普天下凡是做义子的,就没有不防着亲生儿子的。”暮芸耳尖动了动,语气里带着带点微妙的恶意,却又好似命运的预告:“如果我大哥没有先下手,我就会亲手杀了琏妃的亲生子。” 钟夫人看向她的目光中带上了细微的不可置信,对“蛇蝎美人”四个字有了强烈的认识。 “你拿钟褚当亲生儿子,”暮芸淡声笑道:“只怕褚公子天天都在怕那个亲生儿子回来呢。” 钟夫人心下微动。 她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密室之外,钟褚隐带痛恨的目光——‘母亲,你是不是找到那个亲生子了?’ 钟夫人的心跳都快了几分,语气却越发坚定:“我儿卢赫不会再回来了,褚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帝姬,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打算告诉我赫儿的事吗?!” 木栈道行至尽头,竟是别有洞天,层层梅枝掩映之外,竟是钟灵毓秀的钟府内湖。湖上的回榔桥上下分作两层,精致错落,却又没有掩住湖景本身的开阔,设计者实在是妙手匠心,令人叹服。 她们在廊桥上的小亭坐定。 “当年被送进京城做质子的世家子有很多,不止卢赫一个。”暮芸的手指沾染了腊梅的汁液,她借着这点柔润的芳香在桌面上一点:“进京后,他们被统一安排在皇宫外城一个叫轻桃司的地方。” 钟夫人的手指紧紧攥了起来,指甲已经扎入皮肉,渗出血色,她却毫无所觉:“然后呢。” “拜月节天灯误燃,”暮芸眼中仿佛现出了数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火:“轻桃司走水,无人幸免。” 钟夫人手一松,茶盏跌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脊背弯了,眼前发黑,一下跌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没有她的指示,婢仆们不敢上前搀扶,只能在廊桥外远远地担心。 “何必呢,”暮芸手中仍捧着小手炉,安然地坐着:“卢大公子走了这么多年,和你分别时尚是婴孩,又能有多少感情,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钟夫人一手死死扶着桌面,一点点坐了回来,右手在胸前微微弯着,好似那个柔软的小生命还留存在她的臂弯。 “我当然记得,”钟夫人闭了闭眼,只要一闭眼,就还能看见儿子的模样,这冰冷枯槁的夫人语气温柔地说道:“每天每天都记得。” 她的赫儿很可爱,也很特别。 他左眼下有颗很轻很浅的小红痣,将来奈何桥上,或是投生来世,她一定一眼就能认出他。 “如果殿下是想对我和褚儿挑拨离间,那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钟夫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成了吴苏高高在上的主人:“听闻海圣人是牧公的授业恩师,牧公待他如同生父,可是真的?” 暮芸接过茶盏,却没喝:“是啊。” 钟夫人语出惊人:“海汝峰视我如仇雠,他的学生自然也不会与我真心合作。” 有仇? 海圣人那老头虽然言辞犀利,但为人其实很厚道,并没有多少实质上的仇家——更何况钟夫人同他八竿子也打不着,怎么就能结上仇呢?! 这一环连暮芸也不知道。 她心思电转:“是你?!” 钟夫人:“反应真快啊。” “怪不得崖州的山匪水匪来得那么突然,”暮芸一通百通,语速飞快:“是你在背后资助对不对?!” ------ 崖州平县。 “竟然是吴苏来的钱!”徐青树抖着银烟和尚刚刚从牧州送来的信报,不可置信地怒道:“那姓钟的婆娘究竟要做什么?!她疯了不成!” 银烟和尚念了声佛,叫他悄声些:“大帅还在外头清创口,小将军别惹他心烦。” 徐青树连连点头表示知道,却仍忍不住一撩帐帘蹲在他家顾大帅旁边,闷声闷气道:“大帅,你看看这?!” 顾安南左臂上刚中了一箭,脸上有些苍白。 此刻他正坐在帐篷外的篝火边半阖着眼休息,闻言大掌平着往徐青树脸上一推,像按小狗似地按住了他:“闭嘴——就让你大帅歇歇不成吗?” 他这样斜着睨过来时,一张俊脸尤为深刻立体,徐青树看他脸上还有迸溅上的血迹,赶紧去洗了条热布巾来给他擦。 “咦?”徐青树忽然指向他左眼下方的一个小小红印:“这怎么擦不掉?” 小小的一颗,如血如墨,衬在黑白分明的眼下—— 如神明的触摸。
第91章 风云出我辈(十一) “嗯?”顾安南抬手摸了摸, 觉得有点痒,但也没当回事,乐颠颠道:“我都快而立了, 竟然还长这种小孩东西?你大帅果然青春不老哇。” 他身边还有一个人,是今天奉命从另一侧一起围攻山匪的沈明璋。他垂头丧气地坐在顾安南旁边, 极其小心地给顾安南拔了箭,又撒上药粉开始包扎。 “长个痘有什么好得意的。”沈明璋眼睛红得充了血, 别扭地骂道:“别来回动!药都洒歪了!” 顾安南任由他拔箭,眉头都不皱一下,抬手拍拍他脖子道:“不就替你挡一箭,至于感动成这样吗?” 沈明璋几个月前还是风度翩翩的儒将, 如今进了顾家军, 早就记不得体面两个字怎么写了,闻言怒道:“你傻吗!这箭上有毒!谁让你给我挡了?!你死了牧州怎么办?” “说点吉利话来听听, 别老死来死去的。”顾安南嘴角挑着,明明脸上没什么血色,却依然是那副混不吝的做派:“瞧见里头的迷烟大师了吧?之前他给我调过, 放心吧,一般的毒轻易毒不死你大帅。” 他自己说完又开始乐呵,伸出两根手指道:“除非二斤□□——二斤呐, 都能做成一碗粥喽!” 顾安南这样子十足嘴欠, 沈明璋却一言不发。 方才在那看不见光的山坳子里, 当胸一箭飞过来的时候沈明璋都觉得自己要完了——这些山匪有自己特制的毒, 已经有不少将士都倒在这上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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