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一张纸在风中飘扬,季念扫了一眼,又望向马车小窗里那个似笑非笑的人,沉默不言。 崔靖不傻,也无意闹大,拿出和离书都侧身挡住了旁人视线,只想治住季念罢了。 早吃定季念会有此反应,崔靖勾勾唇角,满意地收回和离书:“不愿意签,那本侯便当你同意了。” 他边折起和离书边笑着睨她一眼:“行了,安安分分的,本侯不会为难——” “等等。” 崔靖动作停住,再看去时,面前低眉之人慢慢抬起头,露出那双黑得透彻的眸子,此刻他才发现,她眼中并无妥协。 “侯爷若想好了的话,”她接过那张和离书,平静道,“月柳,替我拿支笔来。” …… 飞雪带着决绝融化在季念的手心,亦落在远处一人垂下的长睫上。 街道的尽头,小仆从绕过自家马车,急匆匆撑开伞:“公子怎么下来了,不去内阁了吗?” 雪中之人未答,只遥遥望向飘絮中那道瘦削身影,驻足不移。 不知过了几多光景,垂在身侧的指尖早已僵硬无觉,他才淡淡回身:“走吧。”
第2章 又逢 夜深,一人头戴帷帽,走进觉春楼之中。 觉春楼乃庆夕大街最繁华的酒楼觉,此时虽然客人已不多,可空荡归空荡,灯盏高挂,红绸满楼,依旧是气派的。 一名紫衣女子倚在最左侧红木雕花的柜台后,见有人来,头都没抬:“这位贵客,这个时辰来用膳,吃不了几口我们便打烊了,劝你还是别吃了。” 戴帷帽的人轻笑,随后勾起手指在台面上敲了两下:“掌柜,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紫衣女子猛地抬头:“念念!” 季念忙掀起帷帽一角:“嘘……” 女子噤声,凑近了些才继续道:“我可听说了啊,在府外当着众人面签和离书的,你是独一个。” 季念失笑:“听着像我做了什么很了不起的事。” 女子反倒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表示了肯定。 季念哭笑不得,不过她也习惯了。女子名为苏翘,当朝太医院一把手苏太医的独女,是她打小就认识的手帕交,没个正形的样子,从来就没变过。 苏翘是真不担心季念,笑嘻嘻地:“怕是崔侯爷怎么都想不到他夫人在这四年里攒了多少钱,别说离了他不愁吃不愁穿,庆夕大街最有名的这家觉春楼都是你的。” “不是我的,”季念笑笑,“是你的。” 当初开觉春楼的钱都是季念变卖嫁妆和省吃俭用来的,但银两到底是还差点儿,后来剩下那些还是苏翘帮凑的。季念恰巧因着某些原因不方便出面,于是苏翘就成了这家酒楼明面上的掌柜。 “别,我就是替你看店的。”苏翘摆摆手,话题又扯了回来,“今日酒楼里风言风语不少,说嘉裕侯提出同你和离,是因为带回来一个胡女?” 季念琢磨着她的措辞,道:“算是吧。” “太过分了。”苏翘愤然握拳。 倒是季念看得开:“本来就没有感情,和离了也挺好,以前都是一个人,今日亲眼再见着嘉裕侯才发觉,我根本想象不出该如何与他过后面那几十年。” 苏翘看她一眼:“如此说,不如最开始就不要嫁。” 季念一愣,半晌才喃喃应答:“你知道的,当初我没得选。” 酒楼中早已不剩几人,刻意压低的声音都莫名清晰起来。 苏翘低头拨弄几下算盘,状似随口道:“念念,你后悔吗?” “什么?” “没几个人知道,四年前与侯府一同上门提亲的还有谢家,”苏翘停手看向她,“——拒了谢执,你可后悔?” 突如其来的寂静,静得能听到不远处那桌夹菜时木筷碰撞的声音。 季念双唇动了动,回望苏翘。 当初举城皆知季三小姐和嘉裕侯亲事终定,但鲜少有人知道谢执才是最先派人上门提亲的,只不过最后谢家被拒,消息被死死压下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说起此事了。 见季念不答,苏翘舔舔唇:“我只是想起从前我爹常说,谢执的父亲早逝,谢执有幸从小得谢大人的至交荀太傅照拂,奈何他仙气太重,纵有这么好的老师熏陶出一身风骨,却从没施展抱负之心。可谁都没想到——” 卖关子般长长停顿后,苏翘眸色沉沉地盯着季念:“他四年前突然就入了仕,还在这么短时间里便位及内阁大学士。” 那视线盯得人浑身发毛,季念少见苏翘严肃的模样,抿抿唇也有点紧张。 半晌,苏翘倒是咧开嘴笑了:“反正如果是我,定是后悔不已。” 话题就这么绕了回来,季念松了口气,算是听明白了:“你心里都觉得我后悔了,还问什么?” “诶,”苏翘摇摇头,“我觉得是我觉得,我还觉得指不定下一刻你就会回我一句‘不后悔’呢。” “我……”季念张口。 第一个字音还未咬全,哗啦一声,瓷片落地的脆响打断了她。 随之而来的是不远处稍显稚嫩和慌乱的声音:“对不起公子,是我手滑碰倒了杯子。” 季念和苏翘应声转头,只见一个看着年纪尚小的家仆正要弯腰去捡地上的碎瓷,被坐在旁边的锦衣男子拦住。 男子微微垂首,从季念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额头和稍凸的眉骨,看不清下半张脸。 可那自带清浅傲然的眉眼太过醒目,醒目到即便染上了多年不见的陌生感,季念还是认出来了。 乐声回荡,婉转牵拉。 许是稍显空旷的酒楼里目光全无阻隔,坐着的人察觉般抬起头,就这么看往她的方向。 视线在刹那间交错。 她猛然回神,在眼神触及的一瞬间拉下帷帽转过身,动作一气呵成。 苏翘在季念后面什么都没看清,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是?” 季念闭闭眼,极慢地道:“谢执。” 苏翘挠了挠脸侧,脑子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指着她身后:“你……你说那是……” 季念深吸一口气:“方才我们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坐在那儿。” 苏翘干笑两声,挣扎道:“我刚刚说的挺小声的,应该听不见吧……” 季念回忆了下苏翘方才不知不觉变响的嗓门,又结合那桌与她俩的距离,终究是先行放弃了挣扎。 还有什么比背后议论别人被人听见更尴尬的事吗?更别提那人还曾被她拒过亲。 季念面对苏翘,嘴唇蠕动着问:“他……谢执还看着我们这边吗?” 苏翘探探脑瓜子,又悄咪咪收回,冲季念点点头。 “……” 季念伸手扯了下帷帽边沿垂下的薄绢,不知道是在和苏翘说话还是安慰自己:“无碍,他和你不熟,应该也没认出我。” 苏翘神情古怪,视线越过她身后:“是吗?” 季念忍住回头的冲动,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直到——听见背后靠近的脚步声。 有认识苏翘的常客从季念背后走过,朝苏翘挥着手打招呼告别,苏翘见了,扯出个笑应了声。可季念背对着,却只听进那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 一下一下,听起来很从容。 季念脊背有些僵,第一反应就是,被认出来了。 方才没躲便罢,但她就是下意识这么做了,事到如今再转头问好似乎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季念就这么一动不动,竟不知是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般客套一句,还是等走来的人先开口。 然而就在她说服自己平常心即可之时,谢执那道细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这位姑娘,可否让一下?” 宛如能让细雪消融,却透着层疏离。 就像是花大力气做好了准备,然后发现根本没这必要,季念本要转身的动作一阵迟滞。 片刻的出神,收到苏翘的眼神提醒,季念才想起谢执还站在她背后等着,忙向左移了点。 不想身后的人迟迟没等到她动,便想绕开,也向左迈了一小步。 本来是要让位,两人这么一动,又挡住了。 谢执没太在意,很快往右又挪了回去,奈何季念动作比他更快,抢在他前面也向右跨了一步—— 这下子,活像故意挡着人家了。 “……” 苏翘憋着笑,眼神在两个人中间转了转。 季念莫名有些窘,她扶了扶帷帽,到底是没回身。正想着干脆往右多走几步让开这片地方,肩膀却被人轻轻按住。 呼吸在瞬间滞住。 下午雪本是停了,方才晚上来时又飘起,她没带伞,肩上化开的雪水冻得她衣下肌肤冰冷,让那掌心覆上的温热触感清晰至极。 似是察觉到她的不适,热度转瞬即逝。 “失礼了。” 身后人很快收回手,走上前与她并肩。 季念侧头,看见谢执掏出瓷杯和用膳的钱放于台面上,他没提之前她和苏翘说的话,而是为打碎杯盏的事来和掌柜赔礼的。 那张侧脸因礼貌的笑意而显得线条柔和,亦因这人由里而外散发的距离感,多瞧两眼就添上分凉薄。 道完失礼,他自始至终没再看她,想来是真的没认出她。 季念借着帷帽遮挡,终是收回目光,颇感无奈地扯了下嘴角。 她笑自己是因为早就过去的事在意过度了。 过去的早过去了,方才她一直背着身,这么多年了,人家何至于凭着个背影又或是匆匆一眼就会认出她。 猝然重逢而带来的波澜随着肩上消散的暖意一同不见,季念好像渐渐平静下来,好像又没有。 谢执和苏翘认识,却也不算很熟,同苏翘说完后,他便点头示意,带着家仆向外走去。季念望着谢执的背影,悄悄掀开帷帽一角。 “谢公子。”苏翘突然出声,季念猝不及防,飞快地放下手。 谢执止住步子,回过身。 苏翘指了指门口的木架子,提醒道:“伞。” 谢执顺着苏翘手指的方向看了眼,没动。 季念亦看过去。 木架子上只剩一把伞,快到夜禁的时辰,就刚才他和苏翘说话的功夫,他已成了最后一个走的,她也当他就是伞的主人。 可不知怎么,谢执却忽然望向她这边。 猝然对上他不明的视线,季念微微一怔。犹豫片刻后,她接着苏翘的话问道:“不是……公子的伞吗?” 谢执目光似是从她的肩头瞥过,而后移开。 “是我的。” 可他转过身却没拿那伞,只淡声说道,“放这儿吧,我明日来取。”
第3章 细雪 一盏茶后,季念和苏翘整理完,关上了觉春楼的大门。 门合了一半,苏翘看看两人空着的手,问季念:“你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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