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谢执和成二对了一眼,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下。 成二有些莫名,拉着谢执往东厢房走的步子一顿,低头看了眼踩在脚底下那根白线,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愣了下,卸了点力气,刚要说话,半边力气又全都回来了。只见季念把人交到成二手上后,道了声让他把人照顾好,眼睛都没眨一下,扭头就跑走了。 她一心挂在谢执的身体上,哪里注意到谢执和成二那点小动作,脑中什么都没考虑,尽想着回屋拿药了。 待到她闷在小厨房熬了好一会儿药,成二才终于帮谢执把汗湿的衣服换下,跑到后头来帮忙来了。 还没走进小屋子,就见灶头后面站起个人,眼睛都被烟熏红了,他瞧见季念拿着那碗药有些摇晃,麻溜地上去接了过来。 季念看到成二,张张嘴刚想说什么,成二叹了口气:“三小姐,还是我来吧,您先醒醒酒,别一会儿公子看了又该心疼了。” 季念愣了愣,答:“我没醉。” 成二走到一半,步子顿住,好半晌才回过身。 他端着药,又叹了一口:“三小姐,其实公子今天好一早便出门了,没成想刚一进城便撞上要出城的太傅大人,好半晌都没抽开身,不然公子哪会眼睁睁看您与嘉裕侯喝那杯酒。您别看公子当时拦着您时温言细语的什么都没说,可其实他见到您被嘉裕侯逼着弯腰拿酒的时候,拳头早就捏紧了。” 成二说完这话,也不敢多待,赶忙端着药走了。 望着成二来去匆匆的背影,季念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手心,还是没觉得自己醉,就觉得一阵散不去的闷堵。 说来好笑,时机和造化没人摸得准。 她和谢执,好像总是差那么点。 比如刚刚,她就该把药抢过来的。 *** 月色带来阵阵凉意,东侧的院子里,细细长长的一道影子映在一小片月光洒下的地方。 本该醒酒的人面朝着西边的那间厢房,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没动,夜风一吹,头猛地疼起来,倒多了点自己如今几分醉的自觉。 西厢房的灯始终没灭,窗上似影影绰绰映着里头人的身影,好像是坐着的,又好像是靠着的。 季念抬起手指,隔着好远的距离,一丝一丝地描摹着那道模模糊糊的轮廓。 视线微微移动,她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的那道红痕。她定定地望了许久,直到手腕开始发热,这是方才谢执留下的。 突然想起,后半程他也是这么靠着的,阖着眼,从她身上慢慢靠坐起来,脸色苍白地抵在车厢背上。 稳住自己似乎都花了他很大的力气,她怕他的头撞到车厢的木板上,便拿手垫在他的头后,用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僵坐着,小心翼翼的。 可很快,他便抬起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次和先前不同,很轻柔,怕弄伤了她似的,慢慢地从他头后拉下,放在他腿旁,然后,一直都没松开。 她维持着那个姿势,忘记了动,就看见他依旧闭着眼,磨靡着她的手腕,突然唤了一声:“令令。” 好久好久,没听到他这么叫自己了。 西厢房突然暗了下来,将季念沉溺的神思一把捞起。 她看见成二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成二也看到了她,小跑着过来,跑到院中间那根白线处,踟蹰了一下,停在了那里。 他想喊,又不敢喊太大声:“公子没事,已经躺下了,三小姐别太担心了。” 季念将他的局促看在眼里,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成二挠了下头,又道:“我今夜在此处守着,就睡外头马车里,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天晚了,公子说,要是看到您还没睡,就让您早点进屋,我在这儿看着就行。” 季念方才烟熏过的眼睛还在发红,她吸了吸鼻子,背过身去,顿了顿道:“好,我马上就进去了,今天晚上便辛苦你了。 ” 背后成二应了声,她还是背着身,没动。 直到过了会儿,听到一阵离开的脚步声,她的眼眶才又红了点。 手边小石桌上摆着两坛酒,是苏翘给她留的竹叶青,她前几日带回来便随手放在了外头。晚上先是果子酒,又是那杯混着的酒,季念绷着的神经到了此时,已经松得一塌糊涂了。 所以在听到成二说,谢执嘱咐他出来找找她,让她早点进屋时,她眼眶一下就受不住地红了。 怎么能有这种人,自己烧成那样了,还惦记着她有没有好好休息。 怎么能有这种人呢。 良久,她仰起头又吸了下鼻子,然后垂头打开了那坛竹叶青。火辣辣的一口,直烧到心肝脾脏。 *** 谢执睡得不好,这么多年了,他都很少病,可一旦发起热来,便会浑身乏力,连多走几步都会脱力。 人患病时意志总比平时弱上许多,谢执躺在床上没睡着,默默算了算日子。 都快三个月了,离约定好的日子也就一月了。 “也就”,他默念这两个字,低低地咳了两声。 有的人大抵不是那么想的,自打见面起她就在躲,好容易关系缓和了那么点,今晚又来了这么一遭,明日她还敢看他吗? 莫说明日,今晚自己烧成这样,她还算着半步都不踏入西院。怎么这些话她这么听得进去,说别的她就只会拿和嘉裕侯成婚的事同他犯轴? 胸口像被压着似的,谢执闭上眼喘了口气,按了按眉心,侧身换了个稍微能入睡的姿势。 谁想他刚翻过身,就听见屋外想起一阵杂乱的步子声。 他微微蹙眉:“成二?” 话音刚落,门冷不丁被人推开了。 成二虽大大咧咧,但该有规矩的时候从不会乱。 谢执眉心一跳,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刚要去看是出了什么事,突然见推门那人抱着个酒坛子,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 “季念?你怎么……”谢执坐直了点。 还没来得及,闯进来的人脚底下被门槛绊到,人猛地往前一冲。谢执离她那么一段距离,骤然收口,下意识做出要扶的动作。 把人给吓了好一出,被绊倒的人倒是稳住了自己,没心没肺地笑了一下。 看着面前人这副模样,谢执也猜到了,喝醉了。 谢执闭了闭眼,在心里把成二批了一顿,让他出去把人看看好,赶回屋子里去休息,结果他还给自己闹了这么一通。 谢执掀开被褥,披了件衣服朝季念走去。他喝了药,稍微好了些,但走在地上的步子还是打飘,踩不实。 季念看到他那个样子,主动把手里的酒放下,到他面前牵起他的手:“你怎么了?” 谢执低头一怔,揉了揉她的手,哑声道:“我没事。” 她却轻轻哼了声:“你嗓子都哑了,还说没事。” 谢执浑身还烫着,被她这么牵着,思绪更不受控。总不能让她继续这么待在自己这里,他便顺着她话道:“确实有点不舒服,顾不过来你了,所以你听话,先回去,嗯?” 喝醉的人哪还有理解力,听到那句顾不过来,手马上就松了。谢执刚定下神,就听她闷声道:“是我让你不舒服了,对吗?” 尽管谢执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尽管平日里他不是没刺过她,可是这般话从她自己的嘴里的说出来,他又心疼了。他顺了下她披下的长发:“没有,不是你。” 他手掌心的温度覆过季念的后颈,她不知道为什么鼻子又有点酸。但她很少哭,醉了的时候还记着不能哭,忍了忍,才道:“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让你难受的……你记不记得我好久之前对你说过,我过得挺好的。” 谢执看着她:“嗯。” 季念歪头蹭了下他的手,想要扯开一个笑,废了好大的劲,那笑还是落寞的。 “其实我是骗你的,我过得不好,哪天过得都不好。但我怕说出来,你会在意,我那时候没别的想法,我就想着,只要你是真的好就好了。” 谢执默然立了许久,再张口时,更哑了:“过得不好,为何不来找我?” 屋门没关上,夜半的风吹得狠了,季念打了个哆嗦。她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问的话,可能也没有听明白,只是抱着膝蹲了下来,把头埋了进去。 又忽地抬起,在看清他时,桃花眼亮晶晶地弯了起来。 仿佛回到了四年前他们最好的时候,她每每看到他,都是这么笑的,什么都没有,只是看到他,就浅浅地笑了。 四目相对,谢执有一瞬间的恍神。 他喉间滚了滚,看着蹲在地上神志不清的人,一点点屈下膝。 那张日思夜想的侧脸那么近,他不自觉地抬起手,却在堪堪能触到之时定在半空,指尖动了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又探向她,指腹极轻地蹭了蹭她眼下的皮肤,念道:“唯有此时才会主动来寻我,季念,你有没有良心?” 她低着头,像是清醒了一点,感觉到他的触碰,忽地一颤。 却没有回答他。 和醉鬼较了真,谢执自嘲地笑了下,刚要抽开手,“啪嗒”—— 一滴水珠重重地晕开在地上,紧接着,一滴又一滴。 在他没有一点预料的时候,指尖突然被一片温热浸染。像是后背被人重重打了一下,头上的疼蔓延到全身,他整个人就这么僵住了。 “我有良心,”蹲在地上的人抬起那双湿漉漉的眸子,所有装出来的从容都褪了去,只剩变了调的呜咽—— “谢执,我有。” …… 这夜,季念又做了一个梦。 梦很真实,像极了他们的那段过往。 她又梦到谢执病了。 荀绍景总说,谢执这人是真的很像仙人,连病都不会得,看着飘飘然一个人,身子骨却比谁都硬朗。 七夕那日,她有了难得的自由。 但她却从人山人海的灯会上溜了出去,直奔谢府。 她没想进去的,也不合规矩,但恰巧荀绍景也在,说算不得单独相处,她甚至没来得及犹豫,就被他请进了府。 那日谢执靠在床上,面色是煞白的,整个人看着都很没精神。她只看他一眼就难受了,就这样还是他已经养了好几日了。 倒是谢执看到她温和地笑了笑,又骂了声荀绍景没考量。 荀绍景抱着手耸耸肩,和成二守到屋外去了。 季念其实什么都没带,她只想着来问问谢执怎么样、好不好了。到真等看见他的时候,除了心疼,什么都不剩了。 她局促地替他倒水,背了个身的功夫,谢执就下了床。 季念刚要问他怎么起来了,他便按住茶杯,道:“我好得差不多了,别担心我。” 季念咬咬唇:“没法子。” 谢执:“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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