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念将手缩进了袖中,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将骨头捏得都疼。就在她再也站不住之时,身后的人一把拉住了要逃的她。 第三次亦是最后一次:“季念,给我个理由。” 季念不知是手腕上滚烫的温度更灼人,还是他身上的酒气更烧心,她只记得寒冬日到底还是寒冬日,她呵出一口白气,无边无际地消散在夜里,而后极尽平稳地说道:“因为先前我说的都是假的,谢执,我不可能和一个没有前途的人在一起。” 那日,她掰开他手时如此绝情,就好像自己亲手拿起了冰锥子,扎在了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 少时念书只知寂寥凄凉用来形容冬日,而今才知夏夜亦可以是寂寥凄凉的。 直到季念的记忆被屋中再度开口的人打断。 她不知自己半边脸露在了月光下,只听到屋里人缓缓答道:“可我等来她亦用了四年。” 他的声音是细润的,在夜里显得无比的轻缓—— “当年入仕也好,而今出仕也罢,我做的所有选择,无非就是一个她。” 季念站在外头,恍惚间,所有的记忆如退去的潮水,只剩下今夜谢执坚定地护住她时,手上残留的温度。
第43章 坦诚 屋内, 荀世俞目光有片刻的涣散,随后发出一声长长地喟叹:“糊涂,糊涂啊!” 灯盏不及的暗影中, 谢执直挺地立在其中,最后一次,沉默无言地对荀世俞弯腰行了一礼。 良久, 直起身,向外走去。 谢执堪堪推开门前, 荀世俞转向他:“她当初能够为季梧放弃你,以后便会以同样的理由再次放弃你,入仕也好, 出仕也罢,你最后只会为她所累;终有一日,你会后悔。” 但荀世俞后来的话谢执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只听到第一句,而后,整晚都极为平稳的情绪在顷刻间被打破。 他僵硬地转过身:“您说, 为了季梧放弃我……是何意?” 犹疑的话轻飘飘的悬在空中, 随着“吱呀”一声门被从外推开, 落到了地上。季念对上屋中两人的目光,对荀世俞福了福身, 最后缓缓对上了谢执那双醴泉般的眼眸,那双她曾在与他分开后的夜里,无数次想念的眸子。 “我诉于你。”她说。 谢执站在她面前, 距她仅一步之遥。他看着她, 重重月影打在两人身上。 季念深深地吸了口气, 像下了很大的决心, 在寂静中缓缓开口:“四年前,阿梧突发胸痹,医治胸痹之药贵如天价,父亲和母亲宁肯看着阿梧死都不愿再治,所以我——” 似是不知该怎么说,似是说不出口,她指甲陷进肉里,道,“与嘉裕侯做了一个交易。” “他给你救治阿梧的银子,”谢执说了下去,“你……嫁给他。” 看着季念的表情,破碎的过去在此刻串成了线。 月影下,季念的脸色是惨淡的,她闭了闭眼:“对,但最后嘉裕侯没有如约给我足够的银两,他给我的银两只够维持阿梧半年的药量。” 那半年,是她最灰暗的半年。 失去了他,失去了活蹦乱跳的阿梧,她将自己活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可她甚至没有消沉的时间。她只能逼自己撑下去,将所有的银两投入觉春楼,然后不吃不睡地去经营,每一日每一日都陷入在救不回阿梧的噩梦中。 “这些……你为何从没有同我说过?你为何不找我却宁肯去找……”谢执霎时噤声,难以置信地转向荀世俞,“所以四年前,先生您找过令令吗?” 荀世俞沉默地从案后走向前,没有回答。 他的视线始终都落在另一个人身上:“三小姐,老朽说过,老朽的态度没有变过,四年前你什么都给不了子卿,四年后你依旧只能让子卿为了你牺牲自己。” 谢执:“先生!” 一切都在濒临失控的边缘,谢执甚至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样的情绪。 可手心忽然触及的冰凉,让他一僵,看向季念。 季念抓着他,把手缩进了他的掌心里:“不是因为太傅大人,也不是因为阿梧,我没有同你说的理由,是我自己。” 她的声音是柔和的,那柔和中带着的,是错失四年的遗憾。她说:“是我没有勇气,让那个很努力才能维持傲慢的自己站在你面前。” 谢执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只是一点点地,收紧了手。 四年,整整四年。 他用浪费自己来等一个明知不会回来的人。 所以重逢后的第一桩事,不是坦诚自己没放下她,更不是问问她最近可好,而是用一句句彼此最听不得的话刺伤她,告诉她,自己因为她,过得有多糟糕。 却从没有想过,他无比空洞的四年中,她到底又面对着怎样的痛苦。 他握紧她的手背上,是凸起的青筋。 “这一次,不会这样了。”他道, “我不会再放开了。” 可季念却摇摇头:“不是你,是我。” 然后,她在谢执的目光中,转向荀世俞:“太傅大人没有说错,四年前我什么都给不了谢执,我甚至给不了他一个坦诚。” “可现在,”她道,“不一样了。” 她说过的,一切都与以前不一样了。 没有等荀世俞再说什么,季念再度转向谢执:“谢执,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你能帮我照顾好阿梧吗?” “我能,”感受到她抽离的手,谢执下意识握得更紧,“但你不会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不用做。” 季念看着他,笑了笑:“我一直觉得我们两个是不一样的,你就像天上挂着的月,明亮,皎洁,而我便是水里的影子,淡淡地好似也是轮明月,可伸手摸一下便知,假的。” 谢执牢牢地盯着她,唤道:“令令。” “四年前我这么想,四年后我们再见,我还是这么想的。” 季念没有逃,也没有躲,缓缓地抽出了手。 然后低眉望着自己的手心,目光渐渐柔成了水,“可是直到今天,被你稳稳地牵在手心里,我才终于发觉,影子又如何?影子亦是月亮映出来的。” “你的执着和我的退缩,才是我们两个之间——最大的不同。” *** 三人谈话的间隙,成二被荀绍景叫了来。 季念一路奔到荀府门口时,等在正堂的三人都是不明就里的。 苏翘最先拦住了她:“念念,怎么回事?你要去哪啊?” 季念:“回小宅,拿东西。” 苏翘一愣,明白过来:“你决定好了吗?那可是……” 季念重重地点头,没有犹豫:“我想好了。” 成二刚听说了情况,却不知她们两人说的是何意,只是指出:“三小姐,七夕这日的夜禁虽延到子时末了,可现在亥时已过,这一来一回恐是赶不上在关城门前回来。” “我知道,”季念眼神坚定,“可必须是今晚,我必须去。” 荀绍景在一旁听着,淡淡问道:“为了谢执?” 季念看着荀绍景:“为了我和他。” 荀绍景定定地望着季念,沉吟片刻,突然收起扇子站了起来:“成二,去对街找顾老四,告诉他,我荀绍景问他借辆马车,最快的那辆。” *** 荀绍景是明顺城出了名会享乐会玩的人,从贵气公子的高雅消遣,到市井里头谁最会赌马,他摸得比谁都清楚。 成二马不停蹄地送季念出了城,一路颠簸都没管,到小宅外头时,季念不顾胃里的翻滚,直往东厢房冲。然后一刻未停,拿了东西,即刻回程。 路上季念总看那黑黝黝的天,看不出时辰。但她总觉得,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可就差那么一点,她都已经能见着城门了,马儿的嘶鸣声在耳边划过,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城门在她面前关了上。 季念从马车上冲下来时,被门外的守卫无情地拦住了。 她顾不得许多,掀开帷帽:“大人,我有急事,求大人通融。” 先前来回益滁,那守卫是见过季念的,态度亦不算很差:“季掌柜?城门已关,季掌柜请回吧,有什么急事明日一早也是来得及的。” “来不及!”她急匆匆取下头上唯一一根还算值钱的玉簪,塞入那守卫手中。 本也没什么交情,谁会为那一根簪子做杀头的事,守卫提起手中刀:“季掌柜,您便是给我一两黄金,我今日都不可能放你进去。” 未出鞘的刀横在她面前,季念还想说什么,被一旁的成二拦下:“大人大人,别冲动,别冲动。” 守卫冷眉一眼,放下刀,退后两步,守回了门边。 季念怎么可能放弃:“成二,你别拦着我。” 成二: “三小姐您冷静点。” 他不想说,却不得不说:“三小姐,城门关了,守卫不可能为我们开城门,我们也不可能闯过去。” 很直接,给了季念一记闷棍,她顿在了原地:“那怎么办……” 成二看着她,心里头一阵难受。 换做平时,面前的人哪儿还用得着他提醒,三小姐和他家公子都是对上什么都冷静的人,唯有碰上对方的事,个个都乱了阵脚。 他低着头,艰难地答道:“只能……等明日了。” 季念一愣,木然地望向眼前紧闭的城门。 都到这里了。 都到这里了,还是没赶上。 脚像被灌了铅,她站在那儿,怎么都动不了。可就在她要泄下气的那瞬,门外的守卫突然动了,下一刻,城门从里头被拉开了。 城内,一辆马车掀起一角车帘。马车旁,守卫的头领还回令牌:“陆大人下江北督查着实辛苦了,何不睡个好觉,等到明日出城也是来得及的。” 陆子明接过令牌,似是往后看了眼马车中的另一人,很快礼貌地笑道:“奉命行事,不敢怠慢。” 那头领不再多说,挥挥手让放人。 陆子明坐回马车前,与季念对上一眼,转头道:“戚将军,那位是内妹,可否劳烦将军通融一下?” 被唤戚将军的人假意犹豫了下,对边上人做了个手势,卖了这个人情。 陆子明微笑,坐回了马车。 城内的马车再度启程,路过季念时,缓缓停了下来。 侧窗的车帘被掀起,季念怔怔地望着上面的人:“大姐姐?” 季盛兰没好气道:“怎么,还要我下马车请你进去?” 她别扭地睨着季念:“上回你在觉春楼替我挡酒,我这人不喜欢欠别人的,就当是我还你的。” 季念不知自己是怎么再上马车的,只记得她说完那句“多谢大姐姐”后,怎么都没压下的嘴角。 *** 荀府,书房。 谢执站在荀世俞案前:“您是故意为难她的。” 荀世俞冷哼一声,翻看着手中的文书:“子卿,你从不曾以这种态度同我说话。我不认为她能带来什么,但至少,老朽给过她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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