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儿......这个称呼太过陌生,记忆中只有在很小的时候阿娘才会这么唤他。 那时候阿娘美艳动人,在他眼里如同天仙下凡,对他也温柔耐心,虽然二人住在简陋不堪的废弃偏殿之中,下雨天连屋顶都是漏水的,吃饭她也饥一顿饱一顿,但阿娘从不会打骂他,还会把所有得来的好吃的都留给他。 后来他慢慢长大,在一众皇子中初露锋芒,阿娘就备受其他后妃的摧残和折磨,从那时候开始,阿娘就彻底变了,对他只剩下狠心的打骂和虐待,说这一切都是他害的,把所有心绪都发泄在他身上,逼着他装疯卖傻收敛锋芒。 一年年过去,他们之间的隔阂就再也无法消除,幼弟又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生,阿娘欢喜不已,更是因为幼弟得到了父皇的关注和宠爱,愈发将他当做是曾经的污点。 后来他又迫不得已亲手除去幼弟,他们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现在骤然间听到“安儿”这声呼唤,萧凌安就已经很是诧异,而太后倔强狠心了一辈子,这时候竟然亲口承认是她错了,更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阿娘心里也有过他吗?也把他当做是亲生儿子吗? 萧凌安从来不信,也不敢去相信,生怕失望会将他脆弱的亲情淹没。 “这辈子......阿娘做错了很多事情......”太后在这个时候眸光温和又平静,仿佛迷雾拨开后终于看见了清朗的天空,再也没有曾经偏执癫狂的神态,恍惚间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唇角恬静地勾了起来,愧疚道: “阿娘知道你很好,但是宇儿太弱小,所以阿娘想把一切都给他,是阿娘不好,然而......回不了头了......” 说着,太后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但是眸中愈发淡然,像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将一生的对与错都看开了,也终于能够面对曾经做下的所有荒唐事。 一幕幕在刹那间从她眼前闪过,混杂在一起成为一声长叹。 现在想来,她当初是对不住萧凌安的,但是又执迷不悟不肯回头;宇儿也并非十全十美,但是她当年只想着怎么为这个孩子做更多的事情,没顾及萧凌安也是她的儿子;后来萧凌安亲手杀了宇儿,她只沉浸在悲痛与怨恨之中,丧失心智想让他断子绝孙,但是没想过这一切都是必然的。 此刻她都明白了,可是已经晚了。 太后的手无力又缓慢地垂落下去,轻飘飘地落在了枕边,连最后在握住萧凌安的力气也没有了,唇角的笑意也支撑不住,虚弱地喘息道: “安儿,你.......能再唤我一声‘阿娘’吗?” 闻言,萧凌安不知所措地抬眸,还未从方才太后忽然间说出的话中反应过来,想要顺着她的心意将这一声阿娘喊出口,但是喉咙口像是有一大团棉絮堵住了一般,所有的声音都出不来。 他已经太多年没有唤过眼前这个女人“阿娘”了,从他掌握权势开始,从她成为父皇的妃子开始,他对她的称呼就只有冷冰冰的“母妃”。 后来母妃成了太后,幼弟已经去世,他连称呼都不屑于唤出口。 现在他隐约明白了太后的心意,知道眼前唯一的亲人是在临死之前悔悟了,无论他会不会原谅,都应该满足她的心愿,但是这声“阿娘”,再也不能自然而然地喊出来,就像当年他在恨极了她的时候,逼着自己不要喊这个女人阿娘一样。 太后直直地望着萧凌安,撑着最后一口气,看到了他的面容上有几分动容,张合的薄唇似是在努力说出这两个字,可终究是没有听到,力气也已经用尽了,只能遗憾地叹息一声,阖上双眸时滑落一滴泪。 待到太后咽了气,萧凌安才后知后觉地拉住太后的手,想起了曾经阿娘给她缝补衣衫时候,想起了一起乐呵呵地吃着从御膳房讨要来的剩饭的时候,想起了被她温暖拥入怀中的时候,眼眶一下子红了,断断续续地唤道: “阿.......娘.......” 太后尚且温热的身体没有回应,她再也听不到了。 萧凌安心中最后一道防线在瞬间崩塌,仿佛太后的离去触碰到了他内心极力忘记却最终埋藏在心底的记忆,翻涌崩腾着如同洪水般将他淹没,跪在太后的床榻边一遍遍唤着“阿娘”。 每一声都更加熟练亲切,像是慢慢回到了从前,就像太后看开了一切。 只可惜,他也晚了一步,没有让亲生母亲亲耳听到。 萧凌安猩红一片的凤眸中尽是酸涩发苦的泪水,打湿了手边的一大块布料,都快分不清究竟是为太后辞世难过,还是为霜儿离开难过。 亦或是,愈发觉得他自己到如今太过可悲可笑。 爱他的人,他爱的人,终究都离他而去了。 萧凌安缓了很久才从慈宁宫跌跌撞撞地出来,彼时太后的身体已经僵硬冰冷,夜幕已经沉沉落下。 “陛下节哀,奴才已经让人去找过皇后娘娘了,但是京城之内都没有,您看这......”安公公为难地问道。 “继续找。”萧凌安声音颤抖地回答着,目光望着深沉的夜色道: “京城没有就寻遍天下,一年没找到就两年、三年、五年、十年......” 他已经失去太多,不能再没有霜儿。 绝对不能。 * 在萧凌安悲痛欲绝之时,沈如霜却满心欢喜。 这回她计划周全,找了一对心地良善的老夫妻,给了些银两让他们带着她南下,一路顺风坐着渔船到了徽州。 这还是这对老夫妻的主意,她假说死去的丈夫在京城欠了债,怕京城的仇家追杀过来,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独自过日子。 他们就说徽州多山,许多村庄都是坐落在山脚之下,较为封闭互不打扰,有时候只隔了几座山却几十年没有交集,就算真有人找过来了,随便往山里一钻就看不见人影了,千军万马也找不着。 听了这话,沈如霜心里安定又踏实,等过了一段时日,小船顺流而下到了徽州的时候就下船辞别,独自带着行囊行走在徽州的码头上。 从集镇行至村落,入眼是良田百亩,茶园片片,沈如霜转悠了一天,终于选定在附近的归雁山脚下安身立命,这儿地方不大,民风淳朴,应当是个好去处。 作者有话说: 二更在十二点,女鹅新生活开启!
第104章 遇他(二更) 归雁山脚下的村子名为行马村, 因为老祖宗在的时候有过一条马道而得名,但是这么多年沧海桑田,马道早就已经看不见踪迹, 倒是这个名字保留了下来。 沈如霜刚来的时候觉得这里很是不错,虽然比不上江南富庶, 但是男耕女织淡然安逸,村民也很是热情热心,心思也单纯,见她是个姑娘家又人生地不熟地一个人来就已经有些同情, 再听完她胡编乱造的那段丧夫悲惨经历更是心疼。 加上她身上还有些银两,要找一户人口简单的家庭收留她并不是难事,很快就有一位同样丧夫还独自带着女儿过活的寡妇主动拉着她进了家门, 好心地表示留在她家多添一双筷子就好。 沈如霜满心感激的同时,也是有一点心虚,毕竟人家是真的成了寡妇,她只不过是权当自己的丈夫已经死了, 二者终究不完全一样,总有一种利用了别人家同情心的感觉,于是坚持要把身上的银两分一些给他们。 村子里都唤寡妇王嫂,很是心疼沈如霜年纪轻轻没了丈夫, 坚决不肯要她的银两,还拿出家里的积蓄给她买肉吃, 连家中母鸡下的蛋也是给她一个, 女儿吃一个,自己不舍得吃。 这让沈如霜更加愧疚了, 心想着既然人家不肯要钱, 她总不能白吃白喝, 努力多干些活多分担些也是好的,于是一连好几日天不亮就跟着王嫂扛着锄头出门了。 但是她高估了自己。 且不说在京城养了那么长时间,又是生过孩子落过胎,体质本身也娇弱,哪怕是幼时在江南和母亲过苦日子,也没有做过农活。街巷里大多都是做针线活或者去集市上打杂赚些银两,姑苏城镇上也没有这么多农田。 这时她才意识到行马村甚至整个徽州和江南老家是大为不同,尽管都是南方村落,可江南商贸发达,酒楼林立,城镇里基本都是务工为生,而徽州这儿多良田,相互之间比较封闭,基本没什么商贸往来,大家都靠务农为生了。 沈如霜也尝试过做些绢花或是胭脂水粉来卖,就像在折柳镇时那样,但是一来大家都没什么闲钱,毕竟这儿连学堂都没有,少女到了年纪就结婚生子,男孩就下地干活,二来都是做农活,似乎也没什么必要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而且绢布和其他东西也要大老远跑到集市上去买,很是不方便,最后还卖不出去,沈如霜也死了心了,把这些东西送给王嫂和她家女儿后就不再多想。 就这样过了好几天,沈如霜手脚都磨出了水泡,小脸愈发消瘦苍白,又强撑着不好意思说,直到有一天晃眼的春光一照险些晕倒在田地里,王嫂才心疼地发现这一切,当即就扶着她回了屋子,让她躺下给她擦药,心疼道: “哎呦,我瞧着姑娘模样生得好看,细皮嫩肉的和我们不一样,还认得不少字呢,定然是做不来这样的粗活,奈何姑娘偏不信,非要逞能试一试。其实你来了就是自家人,何必这么客气呢......” 听她这样一说,沈如霜心中更是愧疚了,总不能事情没有办好还给人家添乱,于是接过擦药酒的棉絮自己擦着伤口,讪讪笑着问道: “实在是对不住,就是着实不知除了这些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我绣工还算不错,但是纺纱织布就又不太熟练了.......” 王嫂长叹一声将药酒放在一边,知道沈如霜也是一片好心,上下打量一番还是没什么主意,刚想继续安慰几句作罢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什么似的“哎”了一声,拉着她的手道: “我倒是想起来了,姑娘你在这儿确实不太好过活,可你心思细,手也巧,咱们归雁山上住着一位仙客,他瞧着也是一位高雅之人,你不如去问问他能否收留你?” 沈如霜来这儿不久,第一回 听说还有什么仙客,好奇地歪着脑袋望着王嫂,等着她继续解释下去。 “说来也奇了,几年前有人来了我们村子附近转悠,说是这儿风景不错,归雁山也是个好去处,于是就在半山腰的地方修了一座房子。那叫一个精巧雅致,咱们都没见过那么好看的房子呢,还结实得很,风吹雨打不漏风。” 王嫂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这一切,愈发来了兴致,笑道: “那里面住着一个男子,还有三两个下人。男子瞧着年纪不大,约莫只比你年长几岁,模样气度俊秀飘逸,咱们看了都以为是神仙呢,还说是来这儿做什么云什么鹤之人,每日就待在山上不下来,但是依旧丰衣足食的,你说这不是仙客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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