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见她回头看朕?”萧凌安沉默良久,却只说了这一句话。 仅仅这一句话,就让李姑姑哑口无言。 慈宁宫冷清又寂静,方才更无人敢出一点儿声音,怕是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太后不聋不瞎,肯定是知道萧凌安来了。 可她恍若未闻,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李姑姑瞥见萧凌安眸中越来越浓烈的凉薄之色,赶忙低下了头,急得额头冷汗直冒,绞尽脑汁也不知如何应答,就这样僵持着说不出话。 倏忽间,一阵寒风破窗而入,将镂花木窗吹得“吱呀”作响,不容抗拒地席卷着香案上的纸钱与供奉,连带着将牌位也吹倒在地。 “宇儿!我的宇儿......”太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不管不顾地站起身,拖着早已酸痛麻木的四肢,跌跌撞撞地扑上去,将萧凌宇的牌位紧紧护在怀中。 北风肆意地从窗外灌进来,吹得她的身躯如同纸一样单薄瘦弱,摇摇晃晃地磕在了桌角上,鲜血顺着桌腿一路蜿蜒而下,在冰冷的地面上凝固。 可太后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样,将怀中的牌位攥得愈发紧了,任凭李姑姑上前如何劝慰也拿不走,苍白疲倦的面容上浮现出空洞的笑容。 萧凌安伫立在原地,并未挪动半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太后,眸中无悲无悯,只有千尺寒冰。 两年前的深秋,他亲手割断了幼弟的喉管,鲜血也是这样蜿蜿蜒蜒的,顺着他青筋凸起的手臂向下流淌,染红了一大片地,怎么洗也洗不掉。 当时是在行宫,为了掩人耳目,他就将幼弟伪装成失足跌落悬崖的样子,尸骨无存。 太后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此后整日疯疯癫癫,不是抱着牌位哭,就是长跪不起,也未曾再见过他一面。 但是他从不觉得自己有错,更不会有半分后悔。 分明是他们罪有应得。 耳畔又传来太后撕心裂肺的哭声,夹杂着难以入耳的胡言乱语,听得人心烦意乱,萧凌安再也不想在这儿多待,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李姑姑暂且安抚好太后,匆匆忙忙追了出来,喊住萧凌安道: “陛下,太后的模样您也看到了,根本不能再管着宫中事务,还请陛下早日择一个合适之人,名正言顺地打理着吧。” 萧凌安一听就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脚步都未曾停顿一下,拂袖而去。 无边的夜幕已经沉沉落下,寥寥挂着几颗黯淡的星,一轮朦胧晦暗的弯月隐于云层之后,洒下些许惨淡的银辉。秋冬的寒霜尽数落下,只稍稍走了一段路便沾湿了衣衫,寒凉彻骨。 尽管如此,萧凌安还是执意徒步而行,任由寒霜透过单薄的衣衫,寒气侵入温热的躯体,一点一点将它变得与心一样麻木。 仿佛这样就不会再回忆起那些过往一般。 行至岔路口,远远地就瞧见有着莹莹一点光亮,暖黄色的光芒定在寒霜的黑夜中不曾离开,偶尔被风吹得微微摇晃,宛如夏日里的萤火虫,虽然微弱,但是让人觉得前路都好走起来。 萧凌安不禁加快了些脚步,当走近时才发现那个身影有些熟悉。 沈如霜独自掌着一盏宫灯,纤长的颈缩在一圈毛茸茸的领子里,衬得她的面庞愈发娇小玲珑,薄瓷般的肌肤笼罩着淡淡的光晕,干净白皙几乎透明,羽扇般的眼睫上沾染了寒霜,挂着晶莹的水珠,在宫灯下闪着细密的光彩。 她一直盯着濡湿的衣角出神,直到被黑影覆盖时才浑身一个激灵,还未抬头就认出了萧凌安,笑容温暖如三月春风,熟稔地拉着他的衣角,甜声道: “夫君......”
第4章 并肩 萧凌安的衣衫上落满了寒霜,被沈如霜温热的掌心一碰,立即化作冰凉的水,顺着衣袖沾湿了他玉白的手指。 他淡淡地将衣袖从沈如霜的掌心抽出,用锦帕细心地擦拭着每一寸肌肤与骨节,就算将水珠拭尽,还是有些不满地又擦了一遍,看向沈如霜的眸中闪过不解。 过了半刻,他才想起来这就是安公公方才打发她说的岔路口。 本想让她知难而退,却未曾想到她真的在这儿等着,还从暮色四合等到了夜色深沉,少说也有几个时辰。 萧凌安不解之色更甚,甚至还带着几分嘲笑,这样寒冷的天气,她到底在等什么?又有什么值得她这样等下去? “夫君,这个给你。”沈如霜见他的锦帕都湿了,赶忙将自己的暖炉塞在了萧凌安的手心里,唇角的笑意单纯又温暖,是发自心底的欢喜。 她不由自主地靠近萧凌安,伸出纤柔的手想挽着他的胳膊,可刚到半空中就触碰到他冷清的目光,终究是胆怯地缩了回去,拢着披风与他并肩而行。 尽管如此,沈如霜的嘴角还是噙着笑意,大抵是只要和心上人在一起,怎样都是开心满足的。 暖炉的每一分温暖都恰到好处,顺着萧凌安的手心融入血肉中,继而流遍全身,连早已冻僵的四肢都有了知觉,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仿佛每走一步,都在摆脱一点慈宁宫带来的压抑。 他侧目望着沈如霜,看见暖融融的光映照在她的面容上,羊脂玉般的肌肤光洁细腻,凑近些还能看清细小的绒毛,脸色被风吹得发白,抿过的唇瓣却愈发红润昳丽,杏仁般的眸中盈满纯澈的笑意,恍若璀璨星辰。 虽然他们成亲多年,萧凌安却甚少这样细细打量过她,更是第一回 觉得沈如霜这般清媚灵秀,宛如江南巷口沾了露水、含苞待放的海棠花。 他难得地没有推开沈如霜,任由她小心翼翼地紧挨着,不自觉地嗅着少女身上清甜的体香。 寒风吹过,风移影动,将他们相依相偎的身影映在身前的地砖上,仿佛无论前路多黑多远,他们都会一直走下去一样。 二人默契地都没有出声,沈如霜却趁着萧凌安目光落在别处时,偷偷歪了歪脑袋,让自己的影子靠向萧凌安的肩膀上,心中如湍急的溪流般惴惴又期待。 只可惜,还没等靠上去,这条路就走到了尽头。 萧凌安即刻错开了身影,与沈如霜拉开一小段距离,下意识地拂了拂并没有灰尘的衣衫,端严矜贵地挺直了脊梁,道: “宫中事务繁多,太后无力打理,明日你试着帮忙吧。” 他比沈如霜高出许多,始终俯视着她头顶的一小圈漩涡,话语虽淡,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慑,如同君对臣的命令,让沈如霜想都没想就不禁点了头。 待她回过神,才发觉这不是件小事,心中暗暗腾起一个念头,讶异又希冀地抬起头凝视着萧凌安,似是在寻找着一种肯定。 宫中没有妃嫔,但依旧需要人来核算账目、约束奴才、调解太妃之间的琐事......而这些,都应该由皇后来做。 萧凌安既然让她接手这些事儿,是不是有着立后的意思?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陪在他身边了吗? 思及此,沈如霜的心跳快了许多,想起了传闻中的凤冠。 听说那是由十二株纯金花束和珍稀的珠宝缠绕而成,还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金凤凰,走起路来百花随之颤动,金光璀璨耀人,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才能拥有。 她当初嫁给萧凌安时一切从简,只有一身简单纹样的红衣,最渴望之事便是有一天能够让夫君亲手为她带上凤冠,换上绚烂如火的彩凤凤袍,与他携手登上宫门前的长阶,共同面对天下风云变幻。 沈如霜仿佛能够看到这一幕幕,笑意与期待从眉梢眼角溢出。 见她这副模样,萧凌安也想笑,却是在心中轻蔑地冷笑。 这件事看着有脸面,实则是个苦差事。宫中关系错综复杂,他登基不久根基未稳,还不知会有多少事端,沈如霜什么都不懂,又怎么能应付呢? 只是他没想到,沈家人贪慕权势到了这个地步,连是福是祸都分辨不出来,答应的这般果断。 不过于他而言,倒是件好事,他也乐得将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看看沈家人会怎样自食恶果。 故而萧凌安并未显露半分不屑,反而噙着几分温雅的笑意,回应着沈如霜试探又渴求的目光,眉眼间尽是鼓励与温柔,一如当年初见时那个清风朗月的少年。 他在沈如霜点头后就单手负于身后而去,玄色的身影与夜色交融在一起,只留下虚幻的影。 沈如霜那句“今夜能否留下陪我”还未说出口,萧凌安就走了好一段路,她连一片衣角都没有触碰到,只有寒凉的风从指尖划过。 虽然心中有些遗憾,但也被方才的期待和喜悦冲淡了大半,只当她的夫君是政务繁重太过疲惫,才会注意不到这些。 四下无人,宫中静悄悄的,沈如霜独自走在小路上,难得地自在与松快。她身姿轻巧如燕,不禁哼唱着绵软动听的江南小曲,灵动的身影映在宫墙上,宛如笔墨点染的江南春景。 西南偏殿与萧凌安的养心殿是完全相反的方向,他们背对着背,谁也没有回头看,在各自的路上越走越远。 * 第二天一早,萧凌安就命人教导沈如霜如何掌管宫中事务,又传达了要缩减宫中开支,严格规范各宫份例的旨意。 沈如霜从未接触过这些,都要从头学起,一下子就忙了起来,每日都起早贪黑地跟在嬷嬷身后虚心请教,时常累得晕头转向。 但她却乐在其中,无论多冷都按时梳洗,换上一身窄袖素锦长衫,发髻间斜插着一支玉蝴蝶步摇,沏好了茶早早候着,一点一滴将这些事儿记在心里。 起初只是在偏殿学些皮毛,她多花些时间还算得心应手,直到月底各宫领份例,才不可控制地出了岔子。 大清早,玉竹涨红了脸跑进寝阁,气呼呼地呵着白气,胸膛随着呼吸起起伏伏,愤愤不平地指着门外道: “小姐,那钟粹宫的贤太妃实在太不讲理,硬是让宫女拿走了两份份例,还说从前都是这样的规矩,这可如何是好?” 沈如霜正皱着一张粉白柔嫩的小脸看账本,闻言后即刻放下,郑重道: “这如何使得?陛下刚下的旨意,定是不能再纵着她们。” “奴婢方才拦着她们,可她们更是蛮横,将奴婢推倒在地,您看看......”玉竹越说越委屈,将蹭破了皮的手掌伸到沈如霜的眼前,还带着凝固的血迹。 “快,拿些伤药来!”沈如霜心下一惊,心疼地亲自给玉竹涂抹药膏,蹙着眉尖出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贤太妃与旁人不同,许多年前就协理六宫,任谁见了她都要给几分脸面。先帝晚年昏聩,想必她自那时起就习惯了内务府的孝敬,现在也觉得理所应当。 除却这些,贤太妃与沈家也沾亲带故,算起来她还应当唤她一声表姑母。 可尽管如此,沈如霜依旧不想放任下去,只因这是萧凌安交给她的事儿,她就算再难也要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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