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方百姓张着口发不出惊呼,只留下死一般的沉静。 一声郎君“噗嗤”笑声传出。 站在最前面的张行简,笑着拍掌,被他们这表演逗弄,笑得眉眼弯弯,鼓掌鼓得最为热情。 而在他带动下,百姓们看看场上青着脸的伙计,以及那位武力过于高强的娘子,开始琢磨出趣味儿。 善意的笑声开始此起彼伏,鼓掌声、吹哨声,终于让场面热闹了起来。 百姓乐了,沈青梧被伙计排挤出场。 沈青梧无措且迷惘。 她被挤到后方,杂艺团的人说什么也不让她再上了。 张行简过来时,听到沈青梧正在和他们解释:“我不是故意的。你们的剑从后劈来,你们不应该站在我身后劈我,还不提醒我。” 伙计:“都说是表演了!正常人谁会像你那样啊!我们给你的血袋子是假的吗?” 沈青梧:“你们不说,我怎么知道。” 她抬起袖子,看鼓囊囊的袋子:“我又不知道这里面是血。” 伙计:“你问啊!” 沈青梧一愣。 她确实不怎么发问。 于是沈青梧此时问他们:“里面是人血吗?你们杀人了?作为补偿——我可以帮你们处理尸体,但是希望你们杀的不是无辜百姓,否则……” 她突然向身后看一眼,杂艺团的人快被这个疯女人气吐血。 张行简过来拉住沈青梧手腕,笑吟吟:“本就是玩闹,我们梧桐还帮你们赢来了远多于之前的客人,要不要继续合作一把呢?” 杂艺团的人怕了他们这对男女,说什么也不肯。 沈青梧默然。 然而张行简不动声色,文质彬彬。顶着对方不欢迎他们的脸色,他也要笑着说完自己的建议: “杂艺一事,古往今来,观看者多,但因风格大体不差,喜欢观看、给赏钱的百姓也不算很多。我看你们走南闯北,生计看起来不算太好,不如反其道而行——正要借此机会,教一教百姓你们都是如何行骗的,说不定会吸引来更多的百姓。” 杂艺团:“行骗?!” 张行简:“口误。是‘表演’。” 沈青梧站在后方,看张行简口若悬河,将一众人说的晕头转向。 她觉得张行简是瞎闹,然而那帮人真的被他说动了。 沈青梧目光闪烁。 未及弱冠便被大周派去与西狄人谈判的状元才子,自然能说会道,说服一个小小杂艺团不在话下。 何况他说来说去——好像她方才的表演失误,还帮了这个行情不太好的杂艺团一个大忙。 对方犹豫:“可若是说破骗局——呸,是‘表演’!我们会被同行骂,会坏了规矩……” 张行简:“若非我们梧桐给了你们新思路,你们还困在旧地,找不到出路。你们中许多人年纪已经大了吧,该考虑成家生子了吧?没有钱,怎能行? “何况你们走南闯北,又不是在一地多停留。赚了些钱财,可以做其他活计……” 他随口说几个做生意之道。 他又不做生意,不过信手拈来,随意说一说,其中漏洞百出,让杂艺团的人鄙夷。 但是……杂艺团的人又心动无比:这位郎君头脑灵活,若真帮他们,他们说不定出路会很多。 沈青梧无聊地看着张行简一个人和所有人说话。 张行简随口:“快来感谢我们梧桐,让你们发财。” 他们齐齐:“多谢梧桐!” 张行简咳一声:“……叫‘沈二娘子’。” 梧桐岂能乱叫? 沈青梧终于在百无聊赖中,噗嗤笑了出来。 沈青梧和张行简走出他们包围圈的时候,杂艺团已经换了思路,开始教百姓们他们中绝活的门道,赢来不断喝彩声,与越来越多的围观者。 沈青梧回头看一眼。 他们红光满面,兴奋至极。 沈青梧与张行简寻了不远处,坐在一棵苍树下,遥遥看着那般人间烟火。 沈青梧对张行简说:“你真会说。” 张行简弯眸:“见不得他们拦着你不放的样子罢了。” 沈青梧微愣,看向他。 她怔然:“你是……为我报仇?” 张行简:“这叫什么报仇?就是想看他们感谢你。” 沈青梧抱着膝,靠着树。 她抬头看天上被树叶遮掩的天幕,看不到明月。 沈青梧:“你平时是不会多这个事的……百姓、平民如何生活,你不插手的。” 张行简颔首:“我比较冷血。” 但沈青梧坚持:“不,这叫‘公平’。你这样的人,本就不应该随意插手旁人的生活。” 张行简弯眸。 他不在乎所有的赞誉与污蔑。 但是沈青梧能理解,他便有些开心。 张行简问沈青梧:“今夜与人说话,有没有比之前容易些呢?” 沈青梧怔愣。 她慢慢恍然:“你……原来你不是想要礼物,而是想看我与人交流?” 张行简愣:什么礼物? 沈青梧自己慢慢咂摸出意思。 她下巴磕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旁边屈膝而坐的张家郎君。 沈青梧道:“能和他们沟通,最后没有引出误会,我挺高兴的。” 张行简望她:你的反应,看着不是很高兴。 沈青梧道:“但我还是觉得累。如果最后不是你出来……” 张行简目中有愧,他主动倾向她:“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沈青梧弯眸。 她和张行简真是有意思。 她不跟人道歉;张行简动不动就致歉。好像她特有骨气,他全身都是软骨头一样。 然而能屈能伸的张月鹿,这般惹人喜欢。 沈青梧诚实道:“我可以和人说话,但我不喜欢和人说话。我可以尝试走入他人的世界,但我已经不喜欢了。 “我只喜欢你。” 张行简心脏砰然跳了一下。 他心中知道沈青梧不是他想要的那个意思。 但他依然会为她随口的“喜欢”,而心生期盼,面红心烫。他换个坐姿,袖中手指颤一颤。 沈青梧非常随意地坐着,非常慵懒地凝视张行简。 她平静道:“他们都不如你。 “不像你这样宽容,不像你这样性情温柔。我在你的世界中,撒丫子到处乱逛,你不在意,会任由我去折腾。 “你这里,没什么忌讳,没什么要求。我不用看你眼色,因为看错了也没关系;我不用伪装自己不是白丁,因为即使我是白丁你也无所谓;我将粗俗的习惯、事物带给你,你的表现是感兴趣、好奇,而不是纠结、厌恶、提醒我注意身份。 “我和你待在一起,特别舒服。 “世上怎会有你这样没有架子的贵族郎君呢?” 沈青梧笑一笑:“若是只看外表,谁知道你性情是这样子的呢?” 张行简静静看她。 他半真半假地抱怨:“我早说我脾性好,你不相信。” 沈青梧:“对不起嘛。” 张行简笑骂:“你如今道歉倒是很快了。” 沈青梧:“有一有二就有三。这不就是你算计出来的吗?” 张行简一愣。 他没想到她会发现自己的小心机,他略有些心虚地偷看她。 沈青梧大大方方地任由他看。 看出她并不生气,张行简才放松。 他笑着靠过来,搂住她肩,让她靠着自己。 张行简赧然小声:“我是有些每时每刻都在算计的坏毛病……你不要嫌弃我。” 沈青梧摇头,不嫌弃。 每时每刻都在使坏的张家小郎君,多有趣,多有挑战性。 沈青梧问:“你之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她提醒他:“你说你的生辰,我的生辰。我以为你要礼物,但如今看来,你不是那个意思。那你是何意?” 张行简咳嗽一声。 张行简看看天,看看周围流动人群,看看灯火若有若无,看看树叶在头顶摇落。 这并不算一个很好的聊天氛围。 但是无所谓。 他确实生性随意,兴致勃勃:“我本来想邀请梧桐与我一起过生辰。你记不住你生辰,与我同一天过,多好。” 沈青梧静片刻。 她说:“我不过生辰。” 她心里有抗拒。 她有几分期待,便有几分惧怕。每多拥有一分好,便为此徘徊茫然。 张行简说她勇敢,沈青梧与他好后,才知道自己的怯懦。 她怕得到又失去。 不如最初便不要拥有,毫无指望。 但是,沈青梧与他好后,每时每刻都要提醒自己——是他逼着我要的,是他说爱我,我要坦然享受。 张行简心中是知道她那点儿怪脾气的。 他轻声哄她:“自然,是我想错了。每个人的生辰都十分珍贵,岂有和别人凑合的意思?” 沈青梧瞪他。 她不是那个意思。 他故意曲解她。 她不信张行简会读不懂她的心思,他就是装不懂。 这个装不懂的郎君耍赖:“你要是与我同一天生辰的话,庆祝都要少一天,那多不划算。不如一年三百多日,你从其他日子里选一天你喜欢的……来过生辰。” 沈青梧呆住。 张行简还在畅想:“我真羡慕你,可以随便选一天自己喜欢的,过自己的生辰。我就不一样了,还不能随便选。我就不喜欢五月过生日,我喜欢下雪的时候过生辰……” 他滔滔不绝。 沈青梧被他说得浮想联翩。 她本不想要生辰,但是他这样说,她也生起兴趣。 是了,一年三百日,她有整整三百日可以挑选…… 沈青梧问:“那我选哪一天?” 张行简:“一年中你最喜欢哪一天?” 沈青梧:“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喜欢。” 张行简怔住。 他眼中流动的火光静下,湖水潋滟,星光投入。他抬起眼睛,眼如星海,春风徐徐吹拂。 这样的眼神,真让人心动。 沈青梧还未表示什么,他已倾身,在她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亲完,他才看一看,周围有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幸好他们坐在大树下,离人群远,没有人过来张望。 张行简松口气。 张行简别过脸,矜持微笑:“大庭广众,你不要勾我。” 沈青梧看他的红耳根:“我没有勾你,我和你可不一样。” 张行简笑:“是,你清高,我肮脏。” 他弯眼睛:“是我被情被欲控制,不等人后,就想发、情。” 沈青梧喜欢看他笑。 沈青梧凑过来,要亲他,被他抬手挡住。 他笑着求饶:“你饶了我吧,再这样下去,我就控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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