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简自己倒怡然自得,坦然接受了这个安排。 大周有两只边军,陇右军与益州军。陇右军的主将沈家将军都入朝了,军粮不急;益州军正与西狄摩擦开战,粮草自然要先紧着益州军。 张行简从一开始,想去的就是益州。 浩浩荡荡的人马,提前一月动身,堪堪在除夕时赶到益州。 此地湿冷,今年气候又格外反常,大雾弥漫。风尘仆仆的使臣们赶来大军军营,却得不到一个人迎接。 长林跟着张行简,轻声抱怨:“想来一趟益州,你这圈子绕得也太大了。” 把孔相算计进去,把满朝文武算进去,要和孔相争,还要显得不刻意地输一筹,要孔相正好想起来把他派去益州……如张行简这样的京官,想带着皇命离开东京,确实不容易。 好在,他们是有目的的。 站在空荡荡的营地外,等了许久都没人来迎,长林伸长脖子,纳闷:“人呢?都这么不在乎朝廷钦差大臣的吗?” 他和张行简说:“我认识沈青梧,我去找一下沈青梧!益州军太过分了……” 张行简说:“益州军恐怕有些变数,我们直接进去吧。” 张行简等人进入营帐,才有一大汗淋淋的将军来迎接他们,仓促地接了圣旨。 看到军粮,这位将军十分高兴,要领他们去歇息。 张行简:“发生了什么事?我看营中……十分混乱。” 何止混乱? 只他们说话跟随的功夫,就看到好几队军人急匆匆率兵出营,喝骂声、咒骂声不绝。军医在帐篷间来回奔波,受伤的将士被抬着担架运下来…… 除夕之夜,这里氛围低迷,毫无过节的气氛。 张行简温和:“我们似乎给你们添麻烦了。” 领路的将军连忙说:“朝廷送来的粮草,正好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我们正感激郎君。只是我们在和西狄作战,确实没空招待郎君。” 张行简问:“能否带我拜访一下博帅?” 将军为难:“论理,应该博帅带着我等将士来迎郎君。但是,博帅受了伤,他尚昏迷着……” 长林吃惊:“你们输得这么惨?” 将军反驳:“我们重创敌军,敌军死伤比我们多几倍,我们哪里惨?” 张行简突然问:“沈青梧呢?” 将军愣住,一时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天幕黑沉,阴云滚滚。张行简压了压眉心,换个称呼:“你们口中的‘吴将军’,无氏。” 张行简语气缓慢:“吴将军是博帅一手提拔的将才,博帅对她有再造之恩,博帅受了伤,她难道不跟前跟后地照顾吗?” 长林在旁点头:这正是他们查出来的沈青梧和博容的关系。 但是……他看一眼张行简,总觉得郎君语气听着正常,细究起来又有哪里不对。 将军恍然大悟。 将军说:“吴将军……沈青梧,沈将军……她、她和杨将军一起,支援博帅,如今、如今……生死不知,我们正在寻找他们那支军队。” 张行简面色如常。 长林大惊失色:“沈青梧死了?!” 将军责怪:“是生死不知!” 这场战事起因这般—— 博容率军与敌为战,中了敌军埋伏,万余军马困于山中。 沈青梧与杨肃带兵从侧后方突袭,为博容那大部队争取撤退时间。沈青梧与杨肃率领的小只部队吸引了敌军火里,博容成功将大部队带出山。 沈青梧那一方被敌军围困,将要撤退时,山中起雾,利于敌方,益州军在山中失去了方向。 将军难耐:“古怪的大雾已经连续起了两天,没有人从山中撤出来。西狄人又狡猾,比我们更熟悉山地……沈将军一队人恐怕凶多吉少。” 他抹把脸,冷声:“如今我们哪有心思过年?当然是不断派兵进山救人……兄弟们已经带出了不少尸体,却还是找不到沈将军和杨将军的……” 他忍着虎目中的泪意。 张行简静一瞬。 他说:“我带来的这些人,可否跟你们进山救人?会耽误你们吗?” 将军吃惊:“郎君?!不、不耽误,自然是人越多越好,我们会带路……但是你们都是东京来的大人物,你们是宾客,哪里能跟我们进山……” 张行简说:“拿地舆图吧。沈青梧他们最后一次失踪,是在哪里?” 沈青梧与杨肃带兵进入山中支援博容,他们与敌军遭遇,山中起雾后,本能顺利撤出,却被困山中。 非但被困,还遭遇迷路、同伴失散。 整整三日,山雾不散,一两千人对敌上万敌军。他们走不出这里,西狄人也别想走出大山。 沈青梧最后也不知自己在哪里。 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她一剑杀了那个凶猛厉害的敌军大将,对方死前,手中的剑也刺入她腹部。 她似乎后退一步,脚下踩空,摔到了哪里。白雾弥漫,她看不太清。 再次醒来时,敌人的剑还插在她腰腹上,她躺卧在一片白茫茫世界中,鼻间闻到浓郁血腥味,摸不到自己的武器,却摸到了满地的尸体。 沈青梧猜,自己应该和尸体躺在一起。 她浑身没力气,气血大量流失。她不敢拔出腰腹上的剑,因一旦拔出、无法止血,伤口腐烂受到感染,她也许连现在都撑不过去。 沈青梧慢慢地撑着半边身,在尸体间挪动。她艰难地找到山壁,让自己倚靠着,可以视线清晰些——雾气总会散的。 不知道杨肃还活着吗? 进山的将士活着的人有几个? 无论如何,她完成自己的任务了——她为博容撤离争取了时间,她重创了敌军大将。她认识自己杀的那个将军,那是西狄军最难对付的一个将军。 她立了大功。 她只要等同僚们在雾退后进山找到自己,救自己就好了。 若是等不及,生死有命,她也没什么遗憾的。 漆黑的天幕,在进入山地后,变得雾濛濛一片。 雾气更加浓,天地有些潮意。众人用绳索做标记,各自分头找人。因将军说,山里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那将军苦涩道:“沈将军他们很厉害,我们找了两日,都没遇到几个敌军,找到的……全是尸体。” 益州军的尸体,西狄军的尸体。 密密麻麻,堆积如山,出山后被焚烧。 入夜时分,天上簌簌飘雪。 益州军人吃惊,他们很少见到冬日的雪。 张行简这些人跟着他们,拄着拐杖,与他们分开寻人。张行简不只将长林派给他们,自己也跟来山中寻人。走着走着,他与他们失散,但他并不急—— 有绳索为标,雪落雾散,迷路的可能性已经降低很少了。 行在这片雪雾中,张行简微有恍神:这就是沈青梧从十六岁开始就生存的环境么? 雪落在他睫毛上,眼睫轻颤如蝶翼,袍袖飞扬如皱。 张行简开口唤:“沈将军—— “沈二娘子——” 他被雪呛得咳嗽,深吸口气,抬高的清朗声音在天地间流淌:“沈青梧——” 沈青梧浑浑噩噩,意识游离。 她突然听到一叠声的呼唤,有些月光清明的感觉,像她偶尔会做的梦。 那声音离她越来越近。 她费劲地睁开眼,失神的眼睛看到天上飞落的雪,雪雾后朦胧的人影。 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但她知道张行简在遥远的东京。他应该在繁华的街市间观灯,不会在益州苦寒之地。 她想,难道自己快死了,不然怎么会梦到他? 可笑。 连她这样的人,也会死前回光返照,梦到一个人。 跌撞行走间,张行简听到一个方向传来模糊的敲击声。转过弯,踩过山石,张行简看到了那靠坐在石壁前、坐在尸体中的一脸麻木的女将军。 铠甲丢了,长发如蓬草,面上尽是血污,腹上插着一把剑。她用手敲石壁吸引他的注意,一双幽静的眼睛看着他。 他眸子微缩,大脑有短暂空白。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虚弱的模样。 他走过去,丢开拐杖,深吸口气平复气息。他蹲在她面前,伸手来探她的鼻息。 张行简客气:“沈将军,你……” 他失声,因他蹲下靠近时,她身子一晃,忽地倾前,拥住了他。他只来得及侧身,不让她腰腹上的那把剑刺得更深。 张行简听到沈青梧冷淡又解脱的声音: “怎么会是你来接我下地狱,你也死了吗? “不过也挺好。” 她喃喃如呓语,搂着他脖颈埋下头:“我早就想杀了你了。” 张行简笔直地跪着,任她晕倒在他怀中。
第29章 沈青梧总是要强行出现在张行简的世界中。 势如冰剑,碎金断玉。 她要在张行简心口刺一个无底洞,掀翻他所有的沉着、清醒、冷静。这个洞,要一日胜过一日,一年比一年裂缝大……总有一日,她要彻底摧毁他、瓦解他。 天龙二十三年冬日最后一天,无龙雪山中风雪交加这一漫长一夜,张行简跪于地、一动不动地任由沈青梧倒在他身上时,他便已经意识到了她对他的影响。 寒夜飞雪,天地煞冷。 张行简静静地跪着,靠着他的娘子身上血迹早就干了,拂在他颈处的呼吸也稀薄微弱,连搭在他肩上的手臂都前所未有的无力。 雪落在张行简的睫毛上。 他良久不动,比她更要像一尊冰雕。 待过了很久,沈青梧的呼吸越来越弱,张行简才慢慢伸手,小心避开她腰腹上那柄剑,将她抱入怀中。 他应该和长林一起找人的,他不该独自救她。 张行简冷静地想着那些,缓缓开口:“沈将军。” 已然昏迷的沈青梧当然不能回应他。 他冷漠无比地看着这片遍地尸骨的天地,自言自语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又是活生生一条性命。我应该帮你的。” 他垂下眼,目光落到沈青梧那被冰冻住的半张脸上。他想那冻疮,估计得受许多罪了;但是幸好,她活下来了。 张行简轻轻吐口气。 他说:“在下要拔出那柄剑,为你包扎一下伤势,如此在下才能带你离开这里,找回军营。在下并非想唐突沈将军,情非得已,请将军见谅。” 他自顾自说完了该说的话,便环视此处环境。他有些狼狈地将她抱起来,寻找避风的地方。 此处环境太差,他只能用雪帮她清洗伤口。拔出剑后,她身上没有一点干净的衣物可以包扎,他只好撕了自己的内衫衣带帮她处理伤势。 最后,他飞快瞥一眼被自己宽衣解带、仍全然无害的娘子。 他不禁笑一下。 若是沈青梧清醒着,他敢这样对她,恐怕她早出手了。那个娘子,向来是只许她冒犯旁人,不许旁人碰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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