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青梧!”一叠声的青年声从头传来,一只手臂搭在了沈青梧肩上,“叫你半天你不应,走这么快做什么?” 沈青梧抬头,见到来人是沈琢,她的大哥,刚从战场回来。 这个家,在便宜堂妹到来前,只有沈琢总是追着她,对她问东问西。 沈琢搂着这个妹妹,嬉皮笑脸:“听说你和青叶一起看画像,你掉头就走了,什么意思?娘知道了,又要骂你不懂事了。哎,怎么回事?” 沈青梧静默。 沈琢俯身轻声:“有什么难题?哥哥不能知道?” 沈青梧想了想,告诉他:“我认识他。” 沈琢:“你自然认识。张家的月亮,东京谁不认识?” 沈青梧抿唇:“不是,我救过他。” 沈琢诧异。 他听沈青梧言简意赅地描述了凶险的救人过程,他既生气妹妹这样铤而走险,又为妹妹高兴:“这么说来,张家三郎也认识你?” 沈青梧想到少年在熹微薄光下拼命挣扎的浓长的眼睫,她心空了一瞬,道:“我不知道。” 沈琢却很高兴:“无论如何,你有这段缘分,比什么都好。你既然将帕子给了他,他总会知道是你的。青梧,这门亲事,是你与他再续前缘。” 沈青梧没反应:“不可能。” 沈琢正要不悦,听她平静无比:“没人会选我。” 沈琢望她片刻,慢慢说道:“青梧,你要相信,这世上,一定有人超越所有的狭隘偏见,跨越所有的误解难题,只选你。 “这人也许就是张行简。” 日光下,沈青梧抬起的眼睛,荡上一重潋滟金光。
第5章 怎会没人选沈青梧呢? 因为有眼睛的人都会选沈青叶吧。 沈青叶面薄,自然不能让关注点只在自己一人身上。她轻轻柔柔地说堂姐:“为什么要选我?那位张家三郎,真论起来,是姐姐一人救的。姐姐带他上车,带他逃脱追杀,因为他,姐姐落入险境。张三郎一定和姐姐有缘分。” 沈青梧反问:“我救过他又如何?他又不认得我。这叫什么缘分?” 沈青叶怔了一下,答:“救命之恩,当……” 她脸微红,说不出口,一脚踏入室内的沈琢笑道:“当以身相许。傻青梧,他不知道,你不会让他知道吗?” 沈琢端详沈青梧,见这个妹妹虽然常年不爱说话,却一贯坐得笔直,腰杆挺拔,细看之下,眉目也有几分秀致英气。 纵然不如沈青叶一样美得楚楚动人,可也有个好皮相。 沈琢一把搂住沈青梧,挤眉弄眼地调侃:“妹妹,我看那张家小月亮,一定是和我妹妹有缘的。” 沈青叶也在一旁含笑。 沈青梧半信半疑,拿起一面铜镜端详自己。 她本不期待什么张行简,也不觉得自己救了张行简,故事就会如何发展。但是沈琢与沈青叶都相信那类“以身相许”的故事,都说张行简必定要报答她,说这相看宴,是为她准备的。 在哥哥与妹妹的戏谑中,沈青梧将玩笑话当了真。 她知道自己本是淤泥,本是枯草,可她也期待那月亮投她一眼。 她知道自己本不应奢求这些,但是若能嫁人,能离开沈家,天高任鸟飞,她的人生,会不会变得不一样一些? 因为这些由旁人引出的期待,沈青梧对张行简也多了许多莫名的关注。 她胡思乱想:相看宴上,张行简会不会认出她,会不会选她? 她斩钉截铁:如果他不知道她救了他,她就告诉他。 大周朝每月四朝,张行简伤好一些后,正赶上上朝之日。 五更天,城楼鼓声敲响后,巷陌间传来遥遥的铁牌与木鱼敲打声。报晓的行者、头陀穿梭于坊里间,佛号声清幽,伴着末句的提醒——“今日四参!” 大周朝子民的一天,由此开始。 晨雾迷离,灯笼踽踽。熹微晨光下,张行简骑于马上,在仆从们的簇拥下,朝皇城而去。 路上遇到同僚,彼此拱手致意。人人将这位年少的郎君望了一眼又一眼:最年轻的进士,两国谈判和平使,翰林院学士,任御史台察案御史。 这位意气风发的张家三郎,前途不可限量。 沈青梧爬上墙头,半身掩在葱郁的松柏间,向那马上的俊秀郎君看去。她看他一眼,便知道他就是张行简,是自己救的那个人。 她新奇地偷偷看他。 他骑马而行,她便在树木间穿梭跳跃,紧随着她。长发擦过眼睛,金色的光从身后拂照,镀在他身上。 那是并不十分明耀的光,却与他契合万分。 沈青梧看得呆住,又看得喜悦。她不知不觉落后了几丈,回过神后攀住树枝,连忙追上。 她将他名字再在心间念一遍:张行简。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却很好听,她喜欢。 而下方的张行简,行路间,听身后的长林纵马上前低语:“三郎,有人跟着我们。莫不是孔相监视……” 孔相与张家不对付,几次派人暗杀张行简,张行简以身为诱布置陷阱,也是为了对付孔相。这是张行简回来后上朝的第一天,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张行简面上仍噙着笑,湖泊一样的眼睛荡一层光,轻声:“派人去……” 他随意地抬起眼,看到了一个人站在坊间墙上。 他怔了一下。 那是一个年少娘子,一身轻便的武袍,昂然立在墙头。她踩着砖瓦,手拂开扰人的树枝,偏过脸。金色日光从她背后徐徐升起,她整个身子都掩在暗处。 他看到了她的眼睛。 乌黑,清亮,沉静,淡漠。 星河流动,将少女的天真与武人的沉冷融于一体。 张行简骑马向前,她在墙头间跳跃,不远不近地跟着。张行简每次不经意地侧过脸,都能看到她。她一直跟着他,武艺高强,目不转睛,却也不来打招呼。 张行简垂下眼。 长林做好了派人去敲打那人的准备:“郎君?” 张行简再次望了那个方向一眼。 他看到晨曦透过薄云,潋滟的光在少女静然的瞳孔中流淌。墙头清风徐徐,她仰起脸。衣袂翻飞,少女神色恬静。金光快要将阴影中的她笼罩,她轻轻一跃,那光便无法追上她的脚步,无法吞没她。 那盛大而对立的瑰丽,让他心湖波动一瞬。 马上的张行简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必管了。” 长林疑问。 张行简:“可有查到是谁救的我?” 长林:“正在查。” 张行简漫不经心地再偏了下眼睛,心想,也许是哪家好奇心旺盛的小娘子吧。这般好武功,在一娘子身上,可惜了。 于是十月那相看宴,沈青梧也做足准备。 沈家为沈青叶准备了最好的行头、最忠心的婢女,沈青叶被人簇拥着上妆时,沈青梧也穿戴一新,自己耐着性子,为自己描眉、抹粉。 在嬷嬷的帮助下,她第一次没有出错,给自己上好了妆容。 她笨手笨脚地试穿女儿家的衣服,浅石青色的飘飘曳地长裙配上披帛,手镯琳琅,腰间悬玉。 沈青梧心情很好,提着裙裾扶门而出,轻盈灵动。路过风帘幕时,她灵机一动,随手将墙角的花摘下插入鬓间,让婢女们齐齐看得呆住。 婢女结结巴巴:“二、二、二娘!” 夭寿了,他们家大大咧咧的沈二娘还有这种风情。 沈青梧不搭理她们,扬长而去。 婢女们在后摇头:初看有点女儿家的架势,一走起路来昂头阔步,又像个野小子了。 那筵席是赏花宴,沈家的儿郎与女郎们都来作陪。沈家主母与张家二娘张文璧说笑,装模作样地讨论着什么花,张行简跟在姐姐身后,心不在焉,唇角噙笑。 沈家主母对这位郎君分外满意。 张行简忽然听到席间有什么动静,他微微偏目,看到一个浅青色衣裙的娘子提着裙,蹑手蹑脚、伶俐万分地跳入席间。 她面不改色地从一众娘子面前跑过,溜入末席,期间撞了几杯茶水,引起一众小小喧哗。她既不理会旁人的皱眉,也迅速稳稳地扶好杯盏,利落姿势,让人在背后欲言又止,憋得内伤。 张行简忍不住笑了一声。 “张月鹿!”张文璧的唤声让他回神。 张文璧微笑:“你总陪着我,也烦了吧?不如去和年轻人说说话?” 众长辈含笑地看着张行简。 张行简轻轻眨眼:这明显的暗示…… 他颔首行礼:“好。” 他向席间走去,步伐不紧不慢,却朝着沈青叶所在的席面。 这并不需要刻意询查,今日所有人,都在若有若无地簇着他靠近沈青叶。席间最温秀的、妆容最雅致的,必是沈青叶。 张行简一路走去,看到了沈青叶旁边的沈青梧——正是那个偷偷摸摸溜入席间的小娘子。 她瞳眸清而黑,却没什么表情。在娇羞地低下头的沈青叶旁边,她的淡漠十分突兀。但她确确实实在看他,乌鸦鸦的发鬓间歪着一朵过于艳的菊花。 日光照在她身上,跃在她上扬的眼睛上方的睫毛上。 谁教她把菊花戴在发间?还歪了。 张行简目光闪一下,认出了她是前几天那个在墙头偷偷跟随他的武功高强的娘子。沈家的娘子,跟着他…… “郎君。”长林在后轻声提醒。 张行简从旁侧花丛中摘了朵花,水露滴在他手上,他突然想到自己模模糊糊醒过一瞬的那个清晨,看到一个人在梧桐叶飞间,背对着他,跃马而走…… 那日的金光,与墙上的光斑、今日的日光,重合在了一起。 张行简拈花的手轻微颤了一下。 心中静一下后,他平复心情,一步步走向沈青叶。 周围窃窃笑声若有若无。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面前沈青叶察觉他的目的,在众人的调笑声中,沈青叶涨红着脸,无措地将头越垂越低。沈青叶垂下的眼角余光看到张行简飞扬的衣摆,襕衫月白色,行走间如云如雾。 背后长辈们还在笑说:“听三郎说,是沈家的儿郎救了他一命。这真是天大的缘分,我张家正应该报恩。” 沈夫人:“如何报?让张三郎娶了我家娘子,以身相许吗?” 沈青梧在众人的笑声中,终于意识到张行简要走向的人,是堂妹。 可是这不应该。 是她救的他。 沈青梧看着张行简,忽然恍然大悟:她忘了告诉他,她才是他的救命恩人。 于是,众目睽睽,这位沈家二娘站了起来。 在前方说话的沈家主母和张文璧齐齐看过来,沈家主母尤其紧张,生怕这个讨厌鬼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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