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仪今年二十有五,天子开恩,许她出宫,回归自由身,在十月的封后大典之后。 皇后。 没有人比她看得更清楚天子对那个即将登上后位的女子的迷恋,即使那女子那样自私冷酷、视天子的真心如敝履。 她不恨那个即将登上后位的人,可她恨萧沁瓷, 恨她的不择手段, 恨她能爬出泥沼,恨她轻而易举地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她跪在两仪殿的青砖上, 砖石映出一张平静的脸。 “的确是奴婢做的。”庞仪坦然地承认了,“陛下想问我为什么吗?” 她抬头直视御座上的天子,庞仪在御前三年, 从来不敢这样这样做。 天子锋利轮廓在阴影中显现, 冷酷和压迫如浓重晕开的一笔墨色, 被挥洒得淋漓尽致。 “朕不想。”他本意或许还想问一问, 但听她这样一说顿失耐心, 庞仪的供词自会有人呈上来,既然她已经承认了, 叫人把她带走便是。况且庞仪这样做的缘由他也能猜到一二。 皇帝眼风一扫,就示意禁卫将她带下去。 “陛下不想知道我的毒是从哪里来的吗?”庞仪道, “是从萧沁瓷那里拿来的。” 皇帝周身气息顿时变得更加凌厉。 庞仪半点不惧,坦然回望帝王。 片刻后,天子挥手示意禁卫退下。 庞仪面上浮出一个似讥讽又似得逞的笑。 “陛下应当知道,此毒名为朱碧,您登基后整肃后宫,这药就在宫中绝迹了。”庞仪问,“陛下就不想知道为什么萧沁瓷那里还会有吗?” “你如果要说的是这些那就不必再开口了,”皇帝不耐烦,“朕没有耐心听你说这些。” 庞仪在御前伺候,自然知道他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君主,或许是夺位的谋划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耐心,皇帝在处事上雷厉风行,甚至称得上急躁。 换了往常,他甚至根本都不会听完庞仪的反问,只会干脆利落地叫人把她押下去。 现在的耐心为着谁不言而喻。 “关于萧沁瓷的事,陛下也没有耐心吗?”庞仪道,“奴婢记得,在玉真夫人的事情上,您一贯最有耐心,既然如此,听我多说两句话也无妨。” “你想说什么?” “陛下还记得当初萧沁瓷在行宫起风疹的那一夜吗?萧沁瓷身上的风疹来得蹊跷,至今也没有找到是因何而发,又只有她自己的药膏能缓解症状,陛下就没有怀疑过吗?”庞仪道,“后来陛下让人去找药的时候我便将东西都藏了一份,里头可不止有朱碧。” 庞仪冷笑,痛快说:“有一味药是能引猛兽发狂的,陛下觉得熟悉吗?”她道,“三月时猎场惊马,陛下因此受伤,都在她的谋算之中。” 串起来了。 皇帝心下了然,脸上却殊无异色,只说:“哦。” 他心中原本就有猜测,当时寻不到证据,如今不过是把这猜测坐实了而已,并不感到意外。 “您知道?”庞仪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震惊不已。 “朕不知道,”他道,“也不想知道,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个吗?” 应当不止于此。皇帝注视着底下的人,庞仪跟在萧沁瓷身边大半年,她若时时注意,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 “我从萧沁瓷那里找到的东西不止这一样。”果然,庞仪说,“陛下让人搜过我的住处了吧?没有让人看看里头都有什么东西吗?” 皇帝默然,道:“那些都是你下毒谋害的证物。” “确实是证物,同样也是萧沁瓷谋害天子的证物。”庞仪面上有讥诮,“苏氏是用药的高手,当年苏太后一入宫便得盛宠,如今萧沁瓷又将这样的手段用在了您的身上,陛下对此难道一无所觉吗?” “先是吴王、楚王,再是陛下,从去岁宫道上的初见,再到后面清虚观梁瓦的坍塌,都在萧沁瓷的精心算计之中,”庞仪将她冷眼旁观的种种细致道来,“清虚观破损的梁瓦至今尚未修缮好,陛下只需让人一查便能知道那屋顶有人为破坏的痕迹。” 那些痕迹做得隐蔽,但并不干净,倘若皇帝是真心想要修缮清虚观,那些痕迹就会被抹除得一干二净。可就是因为皇帝的私心,清虚观被封,至今还是原样,这才让庞仪寻到些微端倪。 “再到后来,她名为拒绝,却不得不住进西苑,那对送给苏晴的镯子,也是她故意送出去的,因为她知道那段时间吴王经常进宫,又假借去看望苏娘子的名义故意让您撞见……” 皇帝听她说着这些,却有些出神。 他想起撞见萧沁瓷和吴王说话的那日,自己怒气上涌不能自抑,又想起他逼迫她抚琴,头一次吻过心上人的唇,又拭去她的泪,原来那些都是萧沁瓷曾用过的手段与心机吗? “还有刘奉御,您不知道吧?”庞仪的话让他猛地回神,“萧沁瓷不能生育的事也是她示意刘奉御故意透露给您的。” 皇帝目光如剑,凌厉刺到庞仪身上。 萧沁瓷生育困难的事被他下令封锁消息,只有为她诊脉的刘奉御和梁安知道,皇后若不能生育,一旦传出去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陛下没有怀疑过吗?”庞仪以为是天子陷在温柔乡中,忽视了种种不对,“萧沁瓷入宫六年,太医署怎么可能没有她的脉案,她原本就是为太后借腹生子才入宫的,若她不能生育,奉御怎么可能知情不报,又怎么可能到今日才诊出来?” 萧沁瓷生育困难的事瞒不住天子,揭露出来的时机也只能早不能迟。她选的那个时间刚刚好,皇帝求而不得,即便愤怒也只是一时的,事后也只会变成心疼,萧沁瓷也可以以此来试探皇帝说的真心到底有几分,环环相扣。 “你怎么知道的?”皇帝问。 “我跟在萧沁瓷身边这么久,只要看到了里面的蹊跷,再去查一查也不是难事,”庞仪说,“刘奉御此前也曾为平宗贵妃,至于平宗贵妃同萧沁瓷之间的关系,想来陛下也已经查得很清楚了,不用我多说。” 那张文牒。 文牒上面用过官印,出处好查,皇帝按下了此事,半点没有透露,甚至都没有去问萧沁瓷。 已经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况且那时萧沁瓷已经承诺了他,所以其他的事情都变得不重要。 “还有呢?”皇帝的目光一寸寸冷下去。 “还有?”庞仪反问,“陛下还想听吗?” “那就再来说说最近的一桩事吧,”她道,“听闻陛下是以萧瑜将军的安危来逼迫了玉真夫人?” 皇帝已按捺不住杀心。 无论是宫里还是宫外,永远是近身伺候的人知道的秘密最多。身家性命都被捏在旁人手中,她们也不敢不管住自己的口,但若是有人将这些都抛开,袒露秘密的时候就格外惹人生厌。 从皇帝登基之后,已经没有人敢这样戳破他的私隐,尤其是那手段并不光彩,他不需要有人来提醒他。 庞仪似无所觉,又或者是她知道怎样才能刺痛天子:“玉真夫人从枫山行宫失踪的前夜,宫里有人给她递过信,说是萧瑜将军的请罪书已经到了御前,没两日萧沁瓷就从行宫出逃了,时机怎么会拿捏得这样巧?” “更何况,萧沁瓷不会不知道,陛下不会动萧瑜将军,可她还是这样做了,甚至因为萧瑜而不得不委身,陛下觉得,您能强迫得了她吗?” 从头到尾,皇帝的每一个反应都在萧沁瓷的计划之中,没有意外。 “萧沁瓷从一开始要的就是后位,她要攫取权势来满足她的私欲,”庞仪最后道,“她所求的,是她萧氏的荣华富贵、满门朱紫,同座上天子是谁没有半点关系。她从始至终都在骗你,陛下的真心对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 萧沁瓷立在门后,她原本是听说查出了凶手,皇帝要亲自审问,便也想来看看真相,没想到却听庞仪细数了一遍她这些年来的筹谋,最后化为一句:“陛下,她骗了你。” 她看不见皇帝的神色,只能在他的沉默中点点头,觉得庞仪说得颇有道理。正想听听天子如何回答,便听见他道—— “那又如何?”皇帝声音仍旧淡定,甚至没有大的起伏,只有眼神冷冽依旧,“朕知道,朕可以被她骗一辈子。” 太极宫在他的掌控之中,只要他想,他就能听到任何事。庞仪说的那些她能查出来,那皇帝难道真的不会知道吗? 骗意味着用心,萧沁瓷的目光和思绪都只会围绕着他打转。他只怕日后萧沁瓷连骗一骗也不肯了。 “那陛下还真是……”庞仪冷笑,“痴情啊。” 她最后的盘算也落了空。可没关系,如今皇帝情浓时能对这一切视而不见,那日后呢?日后总有爱驰一日,今日她所言就是来日萧沁瓷的催命符。 皇帝头一次认真看过这个在御前素来行事谨慎的女官,庞仪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不甘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看过萧沁瓷在吴王和楚王之间周旋,心中生起的那种情绪就叫嫉妒。 而那个时候他对萧沁瓷而言,只是不相干的人,所以她连目光都不会投注半分。 他希望萧沁瓷对他用心,无所谓手段。 皇帝没有自负到认为庞仪喜欢他,是出于嫉妒而对萧沁瓷下手,虽然她话里话外隐约透露出来的是这个意思,她在误导皇帝的判断,让她的谋害往嫉妒的方向靠拢,虽然她确实是有妒恨,但那和情爱没有关系。 “你知道当初御前遴选女官,朕为什么挑了你吗?”皇帝问。 庞仪忽然紧张。御前女官是何等殊荣,从六局之中层层选拔,需得家世清白、相貌端正、品德优良,御前四位女官,唯有她是出身掖庭。 她曾经以为那是她的幸运。后来庞仪见着萧沁瓷,见到天子隐晦而专注的目光,也只以为是巧合。 但现在皇帝亲口告诉她,不是。 皇帝不疾不徐道:“因为你姓庞。” 因为她姓庞,同萧氏曾是姻亲。 “你知道……”庞仪喃喃说。 “朕当然知道。”皇帝冷冷道,“朕还知道,你不止是恨萧沁瓷,你恨的是整个萧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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