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只要想一想便觉心里怄得慌。 “嗯,”萧沁瓷道,“这把琴从前放在萧家的。” 在抄家灭族之前,这把琴放在英国公的书房,极偶尔的机会,英国公会弹奏它,后来在她堂兄及冠那日,英国公将此琴作为礼物送了出去。 堂兄极为爱惜此琴,但也不肯让它束之高阁,每日昏定便会弹一曲。 萧沁瓷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皇帝命人调试过,虽蒙尘许久,但声音还是如从前一般清越动人。 “那还是旧物了,你喜欢就好。”皇帝笑笑。 他见萧沁瓷神色没有不喜,反而颇为怀念,还觉自己这个礼物真是送对了,不免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熟料下一瞬萧沁瓷便冷着脸收回手,对他屈膝行了一礼:“多谢陛下赠琴,只是我有些乏了,想休息了。” 前头还笑语从容,转瞬便冷了脸,饶是皇帝对她有再多轻怜蜜意,也抵不住她这样喜怒无常的作践,但皇帝还能勉强耐住脾气:“是朕忘了,萧娘子大病初愈,身上还没好全,你既累了,便去休息吧。” 他还能为萧沁瓷找着借口,要是换了旁人——可即便如此,皇帝也觉得心中一口郁气凝滞,偏偏对着萧沁瓷又发作不得。 萧沁瓷白着脸,眉眼都生了脆弱易碎的情态,让人只想好好捧着她的脸轻声哄一哄,让她眼尾漫上潮红,不至于如此难受。 皇帝只好高声道:“庞仪,萧娘子乏了,你服侍她歇着吧。” 萧沁瓷眉眼间的倦意似是顷刻间便浮了上来,但又难□□于表面,她对皇帝告了退,竟当真去歇着了,连说送一送也是没有的。 皇帝只好满心欢喜地来,又一肚子火的走。那火对着萧沁瓷发不出来,只能让身边伺候的人噤若寒蝉。 “你说,她原本看着是喜欢的,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皇帝在廊上疾行几步,忽地慢下来问。 梁安斟酌的言辞:“许是一开始见着是家中旧物,睹物思人,自然欢喜。后来又想起些旁的事,便不开心了。” 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皇帝横眼看他:“什么叫想起了旁的事?想起了什么事?” 梁安暗自叫苦。其实自皇帝让人开了私库说要寻把名琴出来他便是不看好的,萧沁瓷的骄矜不过寥寥数面也能叫梁安看清,面对从前那段弹琴娱人的往事想必是觉得难堪的。 皇帝觉得他同萧沁瓷真正的初见应当是在兵变夜的清凉殿,萧沁瓷一首《朝天子》让他放下兵刃,那是他对萧沁瓷心软的伊始。 可于萧沁瓷而言,要凭着美貌与示弱苟活,或许亦是奇耻大辱。 她见了这琴,不会觉得皇帝是在向她示好,反而是逼着她想起难堪的过往。
第42章 嫉妒 梁安自幼便入了宫, 迎来送往、卑躬屈膝都是做惯了的事,他更能明白,要叫一颗明珠折了膝盖, 是比杀了她们更能折辱她们的事。 他对皇帝不好说得太透彻,只好说:“许是想起从前练琴时的辛苦……”这话说着他自己都心虚, 又硬着头皮道,“听闻从前先帝亦夸过玉真夫人擅琴,又说夫人琴艺还不够好,要她刻苦精进,或许萧娘子便是想到了此处……” 皇帝默然。 萧沁瓷太冷,也太静。皇帝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对过往的刻薄抑或不堪回首,她总是淡淡的,似乎那些历过的事都变成了她衣上微不足道的尘埃, 拂一拂便散了, 她也从不放在心上。 所以皇帝虽然知道,可也不把那些放在心上。他或许会恼怒有别的男人看过萧沁瓷的风情, 却自信他能看到更好的。但他不在意,萧沁瓷自己或许仍是在意的。 但那都是旁人的过错,萧沁瓷看上去也并不像是会为旁人的过错而觉得自己不够好的人, 她若是在意, 倒是不符合皇帝对她的了解了。 “所以……我送错了?”皇帝难得迟疑。 梁安简直要大喝一声:我的陛下欸, 可不就是送错了?! 不过他还是得谨慎:“也或许没有呢, 我瞧萧娘子是个念旧情的人, 那把独幽是萧家旧物,萧娘子许是睹物思情, 一时伤怀。” 女子的心思本就不好猜,尤其如今寒露殿中储着的这位更是一等一的心思幽微曲折, 梁安可不敢说他能猜到那位萧娘子心中在想什么。 他劝慰道:“萧娘子本就敏感多思,一时伤情也是有的,陛下也不必太过着急。” 在他看来,这些根本都不重要,萧沁瓷能拒绝皇帝一时,还能拒绝皇帝一世?便是因着皇帝做的不妥生出一些怨怼心思,事后还不是得自己调节好,谁叫他们遇上的是天子呢。天子愿意事事顺应是恩典,不能再生出多的奢望。 皇帝却兀自沉着一颗心,到了两仪殿时仍旧冷着脸,倒让今日来面圣的臣子受了无妄之灾。 皇帝被拂了面子,拉不下脸来去做那个主动示好的人,萧沁瓷却好似不知皇帝在同她置气,她说乏了,便是真的乏了,一觉睡到日暮方起,寒露殿外芳影摇曳,往来宫人被叮嘱过,说话做事都蹑手蹑脚的。 “这是在做什么?”萧沁瓷看着宫人们往里搬弄花果盆栽,不由开口。 她走路轻悄无声,掀帘时的动静又被殿中响动盖过,乍然出声倒骇了身前的庞才人一跳。 庞才人定了定神,道:“是陛下,今日来的时候见殿中似乎旷了些,命人移些盆栽来,看着喜庆舒心。” “——哦。”萧沁瓷有片刻无言。 “殿中不比暖房,这些花果,能养活吗?”萧沁瓷看过就近摆放的一盆金桔,枝头缀满沉甸甸的果子——这果子酸的很,不能吃,但瞧着喜庆,历来是冬日富贵人家惯爱摆放的盆栽。 庞才人轻飘飘地说:“夫人不必担心,这些都有专人照料。”就算是养不活,换一盆新的也就罢了。 殿中多了这许多鲜嫩颜色,确实让人瞧着舒心许多。萧沁瓷罕见地生出点悔意——皇帝走时,她态度太生硬,是迁怒了他,想来该再柔婉一些的。 恃宠生骄。萧沁瓷暗暗敲打自己,皇帝同从前那些喜欢她的男子有最本质的不同,她连拒绝都需要深思熟虑,似今日这样的事,不能再有了。 多想无益,那点悔意来得快去得也快,萧沁瓷思及此免不了又问:“昨日那把琴呢?” “还放在暖阁呢,”庞才人面色似有一瞬异样,“夫人要弹吗?” 萧沁瓷下意识摇头:“不必了,还是放着吧。” 眼不见为净。 到了和苏晴约定的那日,她早早便和庞才人说了自己和苏晴有约,到了清虚观后又等了一会儿才见苏晴匆匆而至。 萧沁瓷从清虚观中找出两身宫女服饰:“换上这个,我们去掖庭局?” “扮成宫婢混进去?”苏晴也考虑过这个法子,可掖庭局进出的宫人都要核验身份,根本瞒不过去,“不会被发现吗?” 萧沁瓷淡定道:“掖庭局每日开放一次,供送饭的人进出,我已经打点好了,到时候跟着她们进去,有人会把二娘子带来见你。” 萧沁瓷原本不必以身犯险,只是她担心没人看着苏晴会惹出什么风波牵连到自己,只好与她同去。 索性一路风平浪静,她同苏晴顺利的进了掖庭局的大门,掖庭局的宋典使悄悄带了苏善婉来,见面时说只留了一盏茶的功夫,萧沁瓷让她姐妹二人在房中说话,自己和宋典使避去了墙根。 萧沁瓷拿出自己给宋典使带的玉容膏:“宋典使,这个治冻裂有奇效,此番还要多谢您愿意行个方便。” 宋典使的耳朵与手一到冬日便易生疮,萧沁瓷从前也将苏家的养颜秘方给过她,只是其中有几味材料不太好配。 “多谢四娘子。”宋典使唤的仍是她在萧家时的序齿,萧沁瓷家中行四,到了苏府后府上的四娘子另有其人,旁人也只唤她做表小姐,宋典使从前承过萧家的恩惠,念的还是旧情,“四娘子怎么还亲自走一趟?” 萧沁瓷摇摇头,压低了声音:“这位苏娘子是个不安分的,我当然要看着些,免得给宋典使惹麻烦。”她又说,“况且还有一桩事,我想亲自来向您讨教。” 宋典使仔细听着。 萧沁瓷迟疑了一瞬,按下西苑种种不表,只问:“御前那位庞才人,我听说她是从掖庭局出去的,也是罪臣之后,不知道宋典使知不知晓这位庞才人的什么消息?” 宋典使愕然,犹豫道:“娘子说的,是陛下御极后调到两仪殿去的那位女官庞仪?” 庞仪就是庞才人的本名了。萧沁瓷点头,恍然觉得这名字她好似也在哪里听过。 便听见宋典使轻声说:“这位庞才人出身的府上,同您家有姻亲哪。” 姻亲。 世家大族间的姻亲关系便如盘根错节的老树根茎,理是理不清楚的。庞家和萧家原本是结成了儿女亲家,萧家的六娘嫁给了庞家的嫡长子,可惜这门姻亲早就断了,断的还极不光彩,此后两家人没了来往,没几年,庞家获罪,萧氏流放,这桩往事也满覆尘埃。 萧沁瓷慢慢想起来,当年她那位艳绝长安的姑姑萧六娘嫁的就是庞家人。 当年萧六娘同她的夫君回京述职,是来过萧府的,那位姑父生得俊秀温和,同萧六娘站在一处实乃一双璧人。 姑父给她们几个小辈都送了见面礼,口中说的就是:“不知道你们小娘子喜欢什么,我就照着小仪的喜好来挑的。” 小仪,原来庞才人竟是那人的妹妹。 那庞才人自己清楚当年的事吗?知道庞家那一场无妄之灾是受了萧氏的连累? 宋典使见她面色不好,宽慰道:“我还记得庞才人刚进掖庭局时的场景,她虽然已经及笄了,但对那些事应当是不知道的。”她因着萧氏的关系对庞才人多有照拂,当年的知情人多被灭了口,庞才人不应该知道。 “知不知道的,也就这样了。”萧沁瓷轻声说。 萧沁瓷并不会觉得自己便欠了庞才人的。两家结为姻亲,结的是异姓之好,同气连枝,夫妻共同进退,既然婚姻顺遂美好时的甜蜜尝过了,侧刀落下的时候一同受戮也算不上亏欠。毕竟谁也没有料到后来会出了那种事。 “我知晓了,”萧沁瓷道,“还是要多谢您告诉我。” 那时她年纪小,许多事情已记不清了,若非宋典使清楚,不知她要过了多久才能知晓这暗地里的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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