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看过那领吴王而来的内宦,内宦便对着他点点头,他方才离得并不远,宫中人耳聪目明,将吴王和这两个宫人的对话听得真切,证明萧沁瓷所言非虚。 “哦?”皇帝冷冷道,“这么说来,倒是朕冤枉了你?” 这话就是对着吴王说的了,吴王却不敢接,忙不迭在地上磕出响动,诚恳道:“臣本就有过,不敢觉得冤枉,臣身为外臣,理应谨言慎行,此番是臣疏忽,还请陛下责罚。” 冬日冰雪融冻时都有冷忽之音,此刻苑内静了半晌,皇帝却如逢春风解冻,那声音忽地又温软起来:“五郎何过之有,不过是说了两句话罢了。” 皇帝方才还寒如三九,如今又款款温言,这样喜怒无常只叫听的人心惊肉跳,生不出半分侥幸。他亲切的唤吴王五郎,吴王却不敢应,仍是跪着不动。 “起来罢,”皇帝又说,“不是要去嘉庆宫拜见淑太妃,五郎快去吧,也替朕向淑太妃带个好。” 吴王沉默地从地上起身,他腿脚在地上冷得久了,又直面天子威势,起来时难免发僵。他担心萧沁瓷的处境,但又不敢朝那边看,最后目不斜视地跟着引路的内宦去了。 皇帝见他临走时看也不看萧沁瓷的方向,目光中也再无那让皇帝感到不悦的痴缠,心中总算满意了些许。 但萧沁瓷同苏晴仍跪在地上。 地上寒凉,萧沁瓷大病初愈,皇帝本不忍心叫她跪着,但心中郁气又实在无处疏解,最终他看着苏晴,声如坚冰:“苏家不会教导女儿,太后竟也不会吗?” 苏晴浑身一僵,她怎么能心存侥幸皇帝会认不出她来呢,接着心中腾生而起的就是无边的悔意与害怕,她毫不犹豫的相信,皇帝也会将她如苏善婉一般贬到掖庭局去,不,她不要……苏晴咬着唇,细细颤抖起来。 “陛、陛下——” 皇帝不听她语无伦次的辩解:“将她带回太后宫里,让太后好好教一教规矩。” 苏晴僵硬地起来,立时被两个宫人架住,浑浑噩噩地便被带走了,甚至都忘了身旁的萧沁瓷。 梁安极有眼力见地清开了苑内宫人,便见皇帝上前两步,到了萧沁瓷跟前。 萧沁瓷仍是以额触地,并不抬头,膝下的碎石路缝里的积雪薄冰被布料一盖便渐渐化了,此刻冰冷刺骨,她能瞧清楚缝里未化的雪泥,手心也被冻得刺痛。 鞋履轻踏的声音被萧沁瓷捕捉到,她知道皇帝近前来了,心中也无慌张。 “萧娘子,你这么喜欢做宫人么?”皇帝的声音似远在天边,倾泻下来时如沉积的乌云。 皇帝语调隐有薄怒,萧沁瓷反而松了一口气,她道:“奴婢欺君罔上,甘愿受罚。” 她带苏晴去掖庭局,本就没想瞒过皇帝,前日里她与皇帝不欢而散,此事反而可成为一个契机,但她没料到中途横出一个吴王,打乱了她的计划。 “你也知道自己是欺君吗?” 萧沁瓷不语。 皇帝不喜欢不能看见她的神情。萧沁瓷本就是个心思极深的姑娘,即便是皇帝将她面上神色一寸寸仔细看过尚不能猜出她心中所想,遑论此时她垂首静默。 “萧沁瓷,把头抬起来。”皇帝罕见的叫了她名姓,声音冷硬。 萧沁瓷顿了一顿,慢慢直起身,只是仍低垂着头,并不看他。 但皇帝仍觉得烦躁,萧沁瓷的顺从并不能让他宽慰顺心,反而让他心头燥意愈发晴盛。 他想起方才看到吴王同她说话,她出言为吴王解围,桩桩件件都激发了皇帝心中的嫉妒,妒意像毒蛇一般扭曲着皇帝的理智,让他明知不妥、不能却还是没忍住。 皇帝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子,会因为心上人的拒绝而神伤,也会因着她和旁的男子的接近而疑心,更何况那男子早与她有一段过往。 可他亦不忍叫萧沁瓷惶恐受苦。他握着这姑娘的生死荣辱,却握不住她的喜怒哀乐,萧沁瓷如今跪在他身前,强作的冷静也掩不住她的孱弱。 他的恐吓与威势吓不住萧沁瓷,可她原是那样容易生病的姑娘。 皇帝默了一瞬,道:“既然这么喜欢做宫人,明日起你就到两仪殿当值吧。” 萧沁瓷脑子里懵了一懵,未从皇帝突如其来的旨意中回过神来,她以为皇帝多少会有冷言,未料只等来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 皇帝说完这句竟就抬步走了,倒是梁安觑着皇帝临走时的神色,忙不迭将萧沁瓷扶起来,为她掸着膝上的浮雪。 “萧娘子大病未愈,受罪了。” 萧沁瓷疑心是自己听错,忍不住问:“陛下方才说——那是何意?” 梁安赔着笑,含糊道:“陛下的意思,萧娘子照做便是了,若有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问一问庞才人。”他贴身伺候皇帝,不敢擅离,急忙唤来两个内侍嘱咐他们送萧沁瓷回去,便转身去追皇帝了。 皇帝果然未走远,离了萧沁瓷视线便放缓脚步,待得梁安追上来也并不问话,只是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眼睛落在远处的一池雪湖。 梁安知道皇帝这是等着他先说:“奴婢已吩咐人送萧娘子回去了。” 皇帝“嗯”了一声,道:“太后那头,让她罚跪两个时辰,送出宫去吧。” “至于玉真夫人,”皇帝眼也不眨,沉沉说,“就说她藐视宫规,禁足清虚观,无诏不得出。” …… 苏晴被送回永安殿后其后随行的宫人也一并带来了皇帝的申斥,皇帝并没有为太后、为苏家留颜面的打算,苏晴被皇帝斥责目无规矩,即便太后有心保她,这传言只怕也会传遍长安。 前来的观刑的宫人看着苏晴跪足了两个时辰,又马不停蹄的将苏晴送出了宫,期间太后便是连话也未曾说上两句,待到苏晴被送走,那宫人这才到太后跟前,是挑不出错处的毕恭毕敬:“娘娘,陛下言他无意插手娘娘的家务事,但苏娘子不晓宫规,还请娘娘费心教导,否则陛下如何能放心她去大长公主膝下尽孝呢?” 这不仅是敲打了她,还将苏晴的婚事也一并拿捏住了。 兰芷扶着太后,臂上已能感觉到疼痛,但太后面上仍是雍容慈和的模样,还能问萧沁瓷的状况。 “陛下有令,玉真夫人藐视宫规,明知故犯,禁足清虚观,无诏不得外出。” 送走了皇帝身边的宫人,太后才仿佛泄了力气,被兰芷扶着坐下。 绿珠忍不住跪下请罪:“娘娘,都是奴婢的错,未曾看住四娘子——” 太后摆摆手,她虽软坐在榻上,但目中仍有精光,硬声说:“不是今日,也会有来日,皇帝已与哀家图穷匕见,如今不过是借力打力罢了。” 皇帝要追封生父,太后便把萧沁瓷送到他跟前,如今前朝僵持,萧沁瓷也被禁足,皇帝这是铁了心了。 她喘了一口气:“送个教养女官去府上,顺便提一提,阿晴的婚事叫他们早做打算,现下这门婚事,只怕是不成了。” 吴王今日被骇得心惊肉跳,到了嘉庆宫也坐立不安,左等右等没有等来皇帝的申斥,却在淑太妃处听闻皇帝将苏太后的娘家侄女送出了宫。他也是见过苏晴的,只是被萧沁瓷牵去了心神,当时未曾想起来,如今细想才觉出其中前因后果,并非是他与宫人闲话两句那么简单。 皇帝在前朝因着追封生父的事与百官僵持,其中反对得最厉害的人便拿名正言顺论礼,皇帝如今正是厌烦苏家与太后的时候,他却正巧撞上了这个档口。 他拜别了淑太妃,也不急着离宫,一面惦记着萧沁瓷,一面又担心今日之事会让皇帝对他生出芥蒂,想了又想,还是在离宫前往两仪殿去求见天子。 皇帝并不耐烦见他,听说他执意求见也不过淡淡说了一句:“那便等着吧。” 来传口信的内宦道:“吴王说他有一道折子想要上表呈陛下御览。” 皇帝头也不抬,知晓吴王今日应是被他吓到了,此时上表许是托辞,又许是急着来表衷心。 “让他等着。”皇帝冷冷说。 皇帝心中仍有气,他不忍苛责萧沁瓷,对吴王却没有那些顾忌。 直到掌灯时分,皇帝将一本写满无病呻吟的请安折子扔在一旁,这才想起吴王还在殿外等着。 他唤来梁安:“吴王还等着?” “是,候着呢。” 皇帝愈发不悦,但没表现出来:“让他进来吧。” 吴王缓步而来,他进殿之后先解氅衣,露出里头靛蓝常服,他生得年轻俊秀,行在两侧的捧灯童子之间自有一股温柔从容的意味。 他比皇帝小上十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龄,来自天子的打压没有让他变得沉闷,反而将他磨出了温润光泽,而皇帝似乎被那光泽刺了眼,神情一瞬间沉冷下去。 单论年纪与相貌,他同萧沁瓷倒是相配的。 只有近前服侍的人才能陡然察觉到皇帝瞬息冷酷下去的变化。皇帝忍不住想,当初怎么就没有让他一并去和楚王作伴呢。 “你有折子要呈上来?”皇帝看也不看他,接过宫人新换的热茶,茶盖袅出热气。 吴王恭恭敬敬地立着:“是。” 梁安将他呈上的折子递上来,皇帝翻了翻,知道他为什么要直呈御览了,这上头写的是支持皇帝追封的说辞。 近来反对皇帝追封生父的折子已然少了,朝臣们见识过皇帝的雷霆手段,不敢正面上书同他对着干,都换了迂回婉转的路子,还有不少人打起了“拖”字决。 吴王初回京就肯献上这样一份礼,皇帝可不信他无所求。须知皇帝只是平宗的侄子,吴王才是正经的先帝皇子,他搞这么一出,对自己可没有好处。 “字写得不错。”皇帝点评了一句,就把折子放到一旁,“吴王还有事吗?无事就退下吧。” 两仪殿虽不是禁中,但吴王身份敏感,在此久留终归是不合适。皇帝对先帝留下的几个儿子都是淡淡的,既不亲近也谈不上冷对,皇帝无子也无后妃,朝中都默认他许是会从宗亲中挑选嗣子,这样的风言风语自然也曾传入几位亲王的耳中,让人心潮浮动。 吴王犹豫了一瞬,先是叩谢皇帝让他回京以事生母的恩典,又含糊地提起今日之事,再度向皇帝告罪。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50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