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桩事,你也得知道。”宋典使让她附耳过去,轻声告诉了她。 萧沁瓷骤然得知这件事,回程的路上便安静许多,苏晴也不知和苏善婉聊了些什么心情也不见得明朗,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都有些沉默,直到前头宫道上有靛蓝葡萄连襟圆领的内宦领着贵人过来,宫人纷纷避向两侧,垂首静立,苏晴并不熟悉宫人的规矩,一时未及反应,还是萧沁瓷扯着她堪堪避过。 苏晴动作慢了一拍,还是有些显眼了,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头埋得深深的,不敢让人看见她的脸。 那为首的内侍监狠狠剐了苏晴一眼,倒是没开口罚人。他身后的贵人却脚下一转,来到苏晴面前。 那目光落在苏晴身上,也不知是在看什么,苏晴做贼心虚,身子僵得厉害。 萧沁瓷倒没有那么害怕。左右她们已经远了掖庭局,便是穿身宫女的衣服在宫道上行走也可说是苏晴一时任性玩闹,虽然太后在宫中没有实权,但阖宫还是要给她几分颜面的,苏晴年纪小,又得太后宠爱,便是任性一些也没什么。 萧沁瓷同样低着头,眼睛不动声色的看过这位贵人襕底露出的锦靴,能被内侍监领着在宫中行走的男子,想来不是宗亲就是重臣,方才远远一瞥,这人穿的不是官袍,亦非道袍,倒是让萧沁瓷有些摸不准他的身份。 更让人疑惑的是他怎么就注意到一个小宫女的失礼,若说是因着苏晴的冒犯而生气,但到了人跟前却又久久不开口训斥,真是怪也。 萧沁瓷忽地想到一种可能——这人莫不是认得苏晴? “把头抬起来。”那人对着苏晴道。 萧沁瓷一怔,这人的声音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她一时却想不起来了。似乎病过一场还没好全,反应总有些迟钝。 身旁的苏晴僵硬地抬头,便看见面前站了个年轻好看的贵公子,眉眼清朗温润,原本含笑的眼是蕴着按捺不住的期待,却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极快的沉寂下去,变作隐隐的失望。 苏晴愣愣地瞧着他。 那贵公子失望不过片刻,便指着她手上的玉镯问:“你这镯子,哪来的?” 萧沁瓷一震,立时便猜出了这男子的身份。是她方才没有往这方面想,但如今想来也并不意外,几日前皇帝才在永安殿中提起,今年召了几位藩王回京瞻亲,他自然也在其中。只是没有想到吴王竟来得这样快。 萧沁瓷镇定自若,甚至连呼吸都未曾改变,仍是恭敬的低着头。 苏晴却没有她那样好的定力,面前人一问,她便下意识地往自己手腕上看去。 绕腕双玉镯。 那是萧沁瓷送给她的添妆礼。 苏晴首饰众多,原本不大看得上萧沁瓷送来的东西,但这对玉镯成色还不错,萧沁瓷又才帮了她一个大忙,她觉得戴上萧沁瓷送的东西便是给她面子了,这一戴,就戴了好几日。 而此时面前这人却问镯子是谁的,苏晴下意识便朝旁边的萧沁瓷看过去。 萧沁瓷凝神注意着两人的一举一动,苏晴的动作一出她便有所感,心知是躲不过的,也没什么好躲的,便自然地抬头,恰好对上了那人看过来的眼睛。 那人一见萧沁瓷便忍不住对她露出一个笑,是有些惊喜的模样,萧沁瓷却神色淡淡的:“吴王殿下安好。” 皇帝知晓萧沁瓷要去掖庭局,特地叫人给她行了个方便。 他对那个蓄意邀宠的苏家娘子已没什么印象了,更不想在萧沁瓷面前提及这件事,苏晴此举实是让他颇为着恼,但又不好对萧沁瓷戳破。 皇帝分明也是受害者,却好似平白在萧沁瓷跟前心虚起来。 他在两仪殿待的心烦意乱,领了梁安出来去迎月轩散心,站在小楼上能将大半个太液池尽收眼底,自然也包括来往掖庭局的宫人。 萧沁瓷是同御膳房送饭的人一道去的,出来后便同他们分了方向,她穿了太极宫宫婢寻常的晴蓝袄裙,外罩一件豆沙色的比甲,背影纤细柔弱,便是普通冬衣也能掐出一把细腰袅娜。 皇帝迎着日头看她背影,算了算时辰,她并未在里面待上太久,想来也没有说上几句话。 他来这里自然也不是为了远远看上一眼,自那日不欢而散他便与萧沁瓷再没说上一句话,两个人里面总要有一个先低头,而萧沁瓷是决计不会主动示好的,那个人也只会是他。 皇帝为心爱的女子折腰有一便有二,他已不在乎在萧沁瓷面前低头,只要能得到他想要的。他对萧沁瓷说会对她好,也并非一句虚言。 而今日不失为一个破冰的好时机。 他正想让梁安去将苏晴支开,请萧沁瓷上来用膳,便见有个年轻男子遥遥地走了过去,还同萧沁瓷说了话。 皇帝瞬间扣紧了指上的玉戒,本来温润的玉此刻也难免在手上咯出一道红痕,他眯起眼睛打量日头下站着的男子,说:“——那是吴王?” 吴王是沈淑妃的儿子,他是温柔敦厚的性情,从前在平宗跟前也极得宠爱的,今上登基后便被打发去了徽州,想来应是才回长安,得了入宫觐见淑妃的恩典。 “这镯子是位贵人赏的,”萧沁瓷道,“殿下有什么问题么?” 萧沁瓷没想过这人是吴王,他去封地日久,倒变得和从前大不相同,她一时竟未认出来。她对吴王面上的惊喜之色也无甚好感,不欲与他纠缠,担心吴王会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便抢先堵了他的口。 “没,没有,”吴王也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脸上有一瞬怅然若失,但他是敦厚的性子,情不自禁又站近了些,似乎想要将萧沁瓷看得仔细,“只是这镯子同我之前在母妃宫中看到的有些相似,细看却又不像了。” 萧沁瓷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但瞧见隐含缱绻的目光又忍不住皱眉,她对没有利用价值的人的纠缠只会觉得厌烦,见到吴王之后也只担心他会引出风波。 何况这样的惦记只会让萧沁瓷惹祸上身,她对这样没有分寸的举动实在厌恶。 许是看见萧沁瓷隐蹙的眉尖,吴王面上热切的神色都被收起,转而换了庄重:“是,是我认错,”他后退一步,竟对着苏晴作揖,“方才冒犯了。” 苏晴脸倏然便红了:“没、没有……” 苏晴这样的年纪,还会为男子的皮囊所惑,更别提这男子生来尊贵,又有一副温柔性情,对着宫女亦能以礼相待。 可惜性情温柔的人往往都有拎不清的通病,吴王亦是如此。 吴王又深深看了萧沁瓷一眼,正想转身离去,却见萧沁瓷面色微变。 一道冷冷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吴王,你在这里干什么?” 天子出行,没有仪仗重拍,也没有高声开道,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吴王身后,险些将他吓了个魂飞魄散。 萧沁瓷当机立断地拉着苏晴跪了下去,以头触地,不敢叫皇帝看见她二人,心里也知,如此做法只怕是掩耳盗铃。 她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皇帝眼中,今日偶遇不是巧合,只是实在太巧,竟然就偏偏撞上了吴王。 吴王也急急拜过天子,不知是不是被吓住了,语调微紧:“臣是要往淑太妃的嘉庆宫去。陛下大德,许臣瞻亲尽孝,臣实在感激涕零。” “你的感激便是在太极宫中同两个宫人纠缠吗?”皇帝说话毫不留情面。 跪了一地的宫人更加噤若寒蝉。 皇帝口中的纠缠二字委实用的有些重了,太液池旁人来人往,吴王也不过是和两个宫女说了几句话,甚至连身都未曾近,要说纠缠,未免太过。 可说这话的人是天子,太极宫中女眷皆为天子私有,皇帝若有心要问罪,便是只说了两句闲话也是了不得的过错。 “陛下明鉴,”吴王额上渗出冷汗,连嗓音也透着不稳,“臣不敢。” 太液池被冰雪冻住,池边雪松飞琼,苑内却仍可见绿意,皇帝居高临下地俯视,看着从前让萧沁瓷展露盈盈笑意的男人在他脚下匍匐,心中生起的是迟来的快意。 但那快意中也有难言的恼怒与焦躁。 皇帝负手,扣着袖边暗纹,他目光落到一同跪下的萧沁瓷身上,豆沙领缘镶了一圈绒毛,将皇帝心念过的后颈遮得严实,但她白玉似的耳垂仍从乌黑的发间露出来,萧沁瓷深埋着头,是她一贯的镇定自如,若非皇帝一早便知,是决然瞧不出半点端倪的。 萧沁瓷是个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姑娘,皇帝从来就知道。 皇帝声音沉沉:“那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吴王勉强回道:“是我方才见这位姑姑腕上玉镯同我母妃宫里的有些相似,我以为她是我母妃宫里的人,便上前去问了几句话。” 吴王不知皇帝有没有见过萧沁瓷,但他此刻断不想将萧沁瓷牵扯进来,只好尽力把事情往苏晴身上引。 “是吗?”皇帝意味不明的说。 苏晴此刻也骇到不行,她本就害怕皇帝,此时更是惧到极致:“是、是……” “吴王觉得你眼熟,那你是哪宫的宫人?”皇帝蓦地问。 苏晴脑子里一片空白,对着皇帝的问话竟是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嗫嚅道:“奴婢、奴婢……” 她背上也是冷汗涔涔,出口的言语也不由自主的破碎,不成语句,此前萧沁瓷叮嘱过她的事宜是再想不起来。 吴王不认识她,她与皇帝却是在太后的永安殿中见过的,苏晴此时生怕皇帝突然记起自己是太后的侄女,引来灭顶之灾。 “奴婢们是御膳房的宫人。”萧沁瓷知晓自己躲不过去,只好帮着她开口,“前往各宫送饭,如今正要回去。” 她说话不疾不徐,在这寒肃冷风中清亮得像是春日的一抹莺啼。 皇帝手指在背后蜷起,方才被硌过的地方再次受到压迫。 “那你说,方才吴王说的,是不是真的?”皇帝似乎格外不待见这位阔别长安三年之久的吴王,连敷衍也懒得做。 “是,吴王殿下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萧沁瓷慢慢说,“方才殿下叫住奴婢二人,就是问她手上玉镯是从何而来,问过之后发现自己认错了还向她道了歉,陛下来之前,吴王殿下已准备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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