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堪。 皇帝不能忘记,他在盈盈烛火间从一张相似的脸上想起萧沁瓷,生出的只有屈辱和难堪。 他甚至有一瞬猜想过是太后明晰了他的心思,故意如此。 此举不但挑衅了帝王,也同样是折辱了萧沁瓷。 可连苏家都未曾求到皇帝面前来让他饶恕这个女儿,反而是萧沁瓷为了她求情。 听闻她二人在闺中时不睦已久,今日要去见苏善婉的也是苏晴而非她,即便是见了也没有说话,怎么就能让萧沁瓷来求他了? 皇帝不相信萧沁瓷是动了一时的恻隐之心。无利不起早,对萧沁瓷而言更是如此,她对自己也是冷情的,怎么会去怜惜旁人。 “你想要朕恕了她?”皇帝辨不清喜怒。 飞琼又穿庭廊,寒意砭骨,暖阁中春意融融,本不该这样冷。 “是。”萧沁瓷在求人时也没有多柔婉,语中没有恳切。 皇帝道:“萧娘子,你既然知道她触犯天颜,便该知晓她犯的是何等大错。若是朕不答应呢?” 萧沁瓷眉眼不动,是冷淡模样:“陛下不应便罢了。”也只有她会对皇帝如此说话。 其实苏善婉又有什么过错呢? 萧沁瓷不知那是不是她自愿的,但她确然是同萧沁瓷一样没有任何选择余地,苏家做了错误的决定,却要让一个姑娘来承担后果,这世道便是如此不公,反抗不得。 对女子又尤其苛刻。 萧沁瓷并未对苏善婉生出同病相怜的怜惜,她对自己都逼得那样狠,委实生不出多的心思去宽容旁人。 但一句话的事,她也并不吝啬于向皇帝开这个口,也只有她敢向皇帝开这个口。 萧沁瓷对男人自负骄傲的通病看得透彻,个体差异她也能顺势应变,但她也不是事事都能看得准的。洞彻人心这种事谁也不敢说自己十拿九稳,一如此时。 皇帝的不应在她意料之外。她不知道皇帝在怀疑她。 若是旁的男子许是还会喜欢女子为自己争风吃醋,反而会借着这种事来试探萧沁瓷对此的反应。 但皇帝不用试探,他要得到一个女子的心,刺激试探是最下作的手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萧沁瓷的薄情,他只会因为此事在萧沁瓷面前觉得难堪。 甚至疑心萧沁瓷到底知不知道苏善婉同她容貌上的相似。 皇帝审视她,又说:“要朕恕了她也不是不行,萧娘子,朕赐你恩典,你求朕让你离宫去方山,朕应了。如今朕容你有一次反悔的机会,倘若你愿意留在太极宫中,朕可以如你所愿,恕了苏家娘子。” 烛影摇曳中是难言的寂静,萧沁瓷的影也静了半晌,皇帝耐心等着她回应。 萧沁瓷抬首,换了跪坐姿势,清冷寂寥一如从前,说出的话与她的性情相符。 “那还是罢了。” 皇帝并不意外,只道:“朕以为你为苏娘子求情,是动了恻隐之心。” “一时的恻隐总是有的,”萧沁瓷轻声说,“可我不会因此要自己让步。” 她从来不会在皇帝面前故作良善温婉,萧沁瓷看似无欲无求,实则做的都是无本的买卖,她在雪夜御辇中淡了与苏家的情意,又被皇帝故意放置在文宜馆的《治国十二疏》勾起怅惘,两相对比之下才能知道她心所向。 皇帝以为她是无心之人,试探之后才知道,她不是心冷,只是要想暖热她实在太慢。 而萧沁瓷所谋深远,也并不只是为了苏善婉求情而已,她要试探的是来日。 “阿瓷,”皇帝失笑,他很少这样亲昵地称呼,总是依着萧沁瓷的意,克制而留有余地,但此刻他嚼着这个名字,如嚼冰雪,“你可真是……” 他声音渐低,许是连自己都找不到合适的词,所以萧沁瓷总是让他意外,让他觉得自己能窥透这个姑娘时又陷入迷雾。 而萧沁瓷不为所动,自私自利抑或是冷心冷肺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难听的话,她想要玩弄人心,最先要看透的就是自己。 人生于世,难有坦途,光风霁月和不择手段没有区别,到最后都是黄土掩面,可至少活着的时候,她不争,便不会甘心。 萧沁瓷难得沉默,她听出皇帝话中没有冷嘲。这一次试探过后她便要去方山了,她还能再等一等,等到年后春暖花开。 但皇帝说:“朕应了。” 两年的掖庭生活,对一个妙龄贵族女子来说也是极重的惩罚,皇帝既然已经将这个人忘了,那么放不放只在他一念之间。 今夜过后,皇帝不想要宫中还有这样一个人留着碍眼,也不想要萧沁瓷还记着有这样一个人。 他要萧沁瓷做交换,不过是试探她的底线。皇帝同样深知萧沁瓷不做无用之事,她今日求皇帝恕了苏善婉,便是在为来日萧家翻案做准备。 萧沁瓷如今没有提,不代表来日永不会提,皇帝对此看得分明。 他不能应得太轻易,也不能不应。他想要看萧沁瓷还能做到哪一步,为着苏善婉不行,那为着萧家呢? 他们来日方长,皇帝等得起。他知道总有一日萧沁瓷是要求到他面前来的。 可皇帝也不知道,萧沁瓷此生最恨的便是求人。 萧沁瓷仰面看他,眉目晕出薄光:“陛下不要我做交换了吗?” “你说得不错,”皇帝道,“她不值得你让步。” 连皇帝自己都不曾让萧沁瓷让步,他又怎么会愿意看到萧沁瓷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求他。 萧沁瓷有一时无言。片刻后,她磕下头去,道:“我代苏二娘子叩谢陛下圣恩。” 皇帝默默看她,忽道:“阿瓷,你如今跪在朕面前,朕却不觉得你是真心,”萧沁瓷像是雪雾,铺头盖脸罩他一身,触及皆是冰凉,皇帝体热,正好与她互补,“你说会不会有一日,朕当真能等到你低头呢?” 萧沁瓷望他:“陛下想要我低头做什么?”她意有所指,提醒两人高低分明的位置,“我如今不是在向陛下低头吗?” 皇帝摇摇头:“朕要你真心求我。” 他换了自称,要萧沁瓷求的就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而是一个普通的爱慕她的男人。 可若是寻常爱慕,就不该用上一个“求”字。 萧沁瓷默然。这世间男尊女卑,向来如此,但萧沁瓷不甘愿。 她下颌微抬,是仰望的姿态,眼中却露了倨傲:“陛下,为什么不是你向我低头呢?” 萧沁瓷向皇帝指出一条能得到她的坦途:“或许我也想要有一日,陛下来求我。” 她是看似只能依附于人的菟丝花,却也妄想做直入云霄的凌云木。 萧沁瓷的野望,从来不在男女情爱上,那只是她试图走的一条捷径。 皇帝端详她,像是透过镜子看到了自己,他们内里是极其相似的人,同样骄傲、同样冷酷,也同样想要让对方低头。 区别只在于皇帝的冷酷外化于行,而萧沁瓷的冷酷内敛于心。 皇帝终于知道自己在萧沁瓷面前所有的温柔体贴、轻怜蜜意都是不能打动她的,表面的退让无济于事,他需要让萧沁瓷看到实际的利益。 他妄图用自己作为男子的魅力而非是帝王的权势去打动她,那实在适得其反。 萧沁瓷觉得皇帝的喜爱并不可信,因她并不相信男人情浓时的蜜语,况且皇帝除了说过心爱,便再没有给出其他承诺。 皇帝的话在萧沁瓷心中甚至还及不上武帝的“金屋藏娇”,至少后者曾真切的许出去一个皇后之位。 她原本就一无所有,皇帝还想在她这里讨回一个千金难买的有情人,未免痴人说梦。 而皇帝此时当然不会求她,他还远没有到手段尽出的时候。 因此他只是淡笑:“那萧娘子要尽力而为了。” 皇帝扶她起身,萧沁瓷膝上有伤,又跪坐许久,脚上生麻意,起身时自然而然地踉跄了一下,皇帝搂过她腰身,虚虚一抱,扶她坐稳,便又放开了。 他在重新穿上那副有情人的皮囊之后也实在是一个体贴守礼的郎君。 “你脸上有伤,御前行走不好失仪,”皇帝说,“养两日再去两仪殿吧。” 萧沁瓷愣怔看他:“陛下还要我去两仪殿?” 今夜皇帝应了她去方山之请,两人之间便该心照不宣的隔出鸿沟,他还要萧沁瓷去两仪殿侍奉他,这是什么道理? “朕金口玉言,岂能说改就改?”皇帝意有所指,“何况萧娘子,你莫忘了,这本就是对你的责罚。” 若萧沁瓷是宫妃,能在御前与皇帝时刻相对自当欣喜若狂,若她是宫人,能在两仪殿伺候也是一步登天。 可她偏偏两者都不是,况且皇帝已决意要放她走,此时日夜相对难受得可是他自己。 萧沁瓷倒是不在乎,她甚至已在脑海中转过数种应对之举,要叫皇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陛下有令,我自然是不敢不应的。” 皇帝不置可否,萧沁瓷永远是话说得恭敬又漂亮,行事却全然不是如此,要让她顺从皇帝心意难如登天。 “你这话自己听着不心虚吗?”皇帝叹口气,道,“几时不是朕顺着你?” 萧沁瓷幽幽抬眼,将了他一军:“今夜陛下也是顺着我吗?我分明拦过陛下,让您停下——” 她话顿在此处,引无限遐想。殿中暖热,好似春潮提前来临。 情浓时萧沁瓷的挣扎都被他轻而易举的挡下,皇帝只流连于如愿以偿的快意,根本顾不得那许多,哪里还记得她做过的推拒之举。 此刻又轻而易举地被她的话勾起那点意犹未尽,推拒反而成了引燃的星火,皇帝觉得热。 有那么一瞬,萧沁瓷近在眼前,在他触手可及之地,他只要俯身就能不管不顾,四方插屏能挡住窥伺,也能困住萧沁瓷。 萧沁瓷的冷叫他喟叹,他也能让萧沁瓷热。 皇帝微咳一声,风月都顺着萧沁瓷的话悄然而至,而她对此全然不知。 或许她是知道的,故意如此。 这场意外到最后,两人的反应截然不同。 皇帝退后一步,规整衣冠,妥帖道歉,旖旎只在心中回味,面上要做正人君子。而萧沁瓷有恃无恐,偏偏反其道而行,她的诱惑来得悄无声息,其中深意惹人细品。 皇帝是无师自通,萧沁瓷却变成笨鸟先飞了。 欲是萧沁瓷的制胜法宝,她在那一局里败了一场,立时就要扳回来,但她也拿捏着分寸,便是笃定皇帝不会驳她,皇帝才因此道过歉,不敢立时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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