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一说皇帝反而想起来了,萧随瑛是曾名满长安的麒麟子,他拜在侍御史王韧门下,王韧赞他有相才。 这样一个人,竟然肯为萧沁瓷爬树去取风筝。 “那怎么让他去爬树了?你身边没跟着下人么?”皇帝素来严谨。 萧沁瓷一怔,面上给竟然浮起些许尴尬之色:“啊……” “我故意捉弄他来着。”萧沁瓷小声说。 这下反而是皇帝怔愣,意味不明地说:“你也会捉弄人吗?”他心口忽地发热,那时萧沁瓷还没有历过风雨,她幼年失怙,因此在英国公府也是娇宠,她就像是被精心呵护的名贵牡丹,还远没有到开放的时候,因此任性妄为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没有人会舍得怪她。 “我年幼无知,”萧沁瓷斜他一眼,“做捉弄人的事很稀奇吗?” 皇帝煞有介事的点头:“稀奇呀,”他很是疑惑,“所以你为什么要捉弄他?” 萧沁瓷默了片刻,却不肯说了,只含糊道:“就是些小事。” 她旋身看似沉稳地往前走,把那株大树抛在身后,实则皇帝已经很是了解她如今这副模样了,越是避而不谈,越是难以启齿,或许倒不至于是什么难堪的事,萧沁瓷在意的往往都是一些会让她面上挂不住的小事。 皇帝反而更感兴趣了。 “什么小事?”他跟上去,拿言语磨她,“朕实在好奇得很。”萧沁瓷口中说的是他追不回的过往,他找了些许英国公府从前的旧人,但都对萧沁瓷不甚了解,萧沁瓷也未必记得这些人。 萧沁瓷起先不肯说,但挡不住皇帝在她耳边再三追问,他也是个有耐心的,萧沁瓷一时竟后悔自己怎么就同他说起了这种小事,现下眼见他有不得到一个回答是不会罢休的架势。 “唉呀,”萧沁瓷终于烦了,没忍住嗔怪了一句,她偶尔会带有青州口音,是不常显露于人前的娇软,“都说了是小事了,您怎么非要追问?” “既然是小事,又有什么不能告诉朕的?” 萧沁瓷默了默,只好说:“我当时被三哥哥的老师打了手板子,一时气不过。” “老师?”皇帝没想到是这么个原因,“老师为什么要你受罚?” “我——”萧沁瓷又是迟疑,但很快便说,“我忘了温书。” 这个理由看似合情合理,不过皇帝没忽略她方才一瞬间的不自然,萧随瑛的老师?他心里一动。 “老师罚你,你也是应该的,”皇帝没有心疼她的意思,反而说,“不过既然是你三哥哥的老师,怎么也来教导你?” 这次萧沁瓷答得很快:“王大人给三哥哥讲学的时候偶尔也会给我们讲一讲,也会跟着他学字。” “是王韧?”皇帝心中虽然有所猜想,但听到还是难免惊讶。 王韧是正经科举出身,但年年考年年不中,虽然有个才名但终究无济于事。他最后中进士时年纪已经在四十往上了,五十少进士,他也不过是堪堪够入了大周的官场,仕途似乎也就一眼能看到头。加之他性格独、说话直,眼里揉不得沙子,并不讨人喜欢,偏偏又遇上荒唐的平宗,得罪了不少人,入了御史台之后在监察御史的位置上做了十余年,至今没得擢升。 依着他的性格,对今上也是看不惯的,皇帝也不怎么喜欢他。他没有想过那样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竟然还肯教小姑娘四书。 “王大人竟然也肯教你们吗?” “陛下觉得女子就不能听王大人讲学了吗?”萧沁瓷佯恼,“还好王大人不似陛下这般带有男女成见。” 皇帝只觉冤枉:“朕哪里是觉得你不能听他讲学,只是以王御史的性格,实难想象他给你们讲学的模样。”要说萧沁瓷被王韧罚打手板子他是信的,王韧生就那样一副板正的面孔,想来也是严厉的很。 “但我瞧你的字,同王大人擅长的魏碑不太一样。” 萧沁瓷摇头:“魏碑太过凌厉,我荒废书道已久,捡不起来了。”王韧的字太过锋芒毕露,萧沁瓷每落一笔都会被笔锋伤到,后来她在苏家进学,老师说她字写得不好,让她改练漂亮圆润的小楷。 “后来怎么不练了?”皇帝一时不察,问出了这句。 萧沁瓷半真半假的说:“练字太苦,当年跟着王大人学字时我每日都要写两个时辰的字,手都酸了,王大人还嫌我写得不好,罚我抄书,那时我就再也不想练字了。” 练字确实辛苦,尤其是还有那样一位严厉的老师,王韧可不会因为她是贵女就对她手软,挨板子是常事。 他们路过一树海棠,冬日海棠无叶,唯有遒劲枝干,这让萧沁瓷想起英国公府学堂外有一树垂丝海棠,春日花瓣落进来,蹭花了萧沁瓷刚写好的一张大字,于是又被罚了十张。 皇帝摇摇头:“娇气。”话里亲昵,“所以你不敢寻王大人的麻烦,就只能找你哥哥出气?” “有事弟子服其劳。”萧沁瓷道,“哥哥为老师受点过是应该的。” 皇帝摇头:“朕看王大人当年罚你还罚轻了。” 萧沁瓷看他一眼:“陛下如今要是愿意,也能叫王大人罚我。” “朕如今可舍不得了。”他声音轻轻的,落进海棠的枝干中,走过了就没叫人听见。 萧沁瓷装作没听见。 但她掩在斗篷下的手忽然攥紧了臂间轻纱,流水般的触感握在手中没有任何感觉,她如梦初醒似的——她为什么要和皇帝说这些? 这些都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纵然她在其中撒了谎,但里头的细节全是真心实意的,适当展露自己的旧事能让他心疼,就像她从前做过的那样,但绝不包括这些,她不该让皇帝看到她幼稚不懂事不尊师重道的一面,也想不明白同他说起这些小事对自己有什么益处。 她不该说这些的,可她还是说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皇帝有问必答?不再抗拒他的接近? 萧沁瓷悚然一惊,连自己的风和院也不想再去了。但她又强撑着不肯让皇帝发现自己的异样,只沉默下去。 风和院里栽着丁香蔷薇,果木下的泥土还带着潮气,都是新移植的,葡萄藤下有一架秋千,处处是旧景,处处又都是新物。 萧沁瓷往秋千那里去了,却没坐。葡萄藤下原本摆着的是一张石桌,后来石桌被萧沁瓷命人撤走,顺着葡萄藤垂下的藤条做了一架秋千。 “要坐吗?”皇帝看她抚过秋千的绳索,“朕推你。” 萧沁瓷摇摇头:“算了。” 萧沁瓷不喜欢荡秋千。她一开始是觉得好玩,可是玩过两次后萧沁瓷就失去了兴趣,她讨厌荡秋千时失控的感觉,也讨厌有人在背后推着自己忽上忽下,所以这架秋千后来就成了摆设。 皇帝略一细想就明白了萧沁瓷的不喜,他也伸手握住了秋千绳索,略一使劲就让它晃了起来。 “试一试?”他说,“朕轻轻地推。” 萧沁瓷眼中多了些渴望,但还是摇头。 她从葡萄架下出去了,抵至房门前,门窗都紧闭着。 “进去看看?”皇帝跟到她身后。 萧沁瓷仍是摇头,说:“算了。” “阿瓷,朕说这里是你的家,不是虚言,”皇帝认真道,“朕已经将它赐给你,以后你可以回家住。” …… 萧沁瓷慢慢看他:“陛下的意思,是要我回这里住?” 这才是皇帝带她来这里的目的,他根本不想放萧沁瓷去方山。
第68章 痛苦 “这里不好吗?”他说, “你从前说,即便朕放你还俗归家,你也无家可归, 如今朕将你的旧宅还给你,你以后就住在这里不好吗?” “不好。”萧沁瓷神色淡淡, 直言了当的拒绝,“不是有片瓦能遮风挡雨就叫家的,家字里面更重要的是同住在在一个屋檐下的人。” 她已生了厌倦。厌倦再和皇帝这样无休止的虚与委蛇,他明知道她要什么,却始终不肯给。 皇帝要她住回宣阳坊的旧宅,这里紧挨太极宫,随时处于他的监视之下,这样的安排再符合他的心意不过, 可对萧沁瓷而言算什么呢?她不过是皇帝养在宫外的外室罢了, 同这宅子一样,见不得光。 他凭什么、凭什么要萧沁瓷委曲求全? “你觉得人更重要, ”皇帝说,“那朕陪你一起住在这里如何?” 萧沁瓷像听见了笑话:“您陪我住在这里?” “只要你愿意,朕就可以是你的家人。” “您想做我的兄长吗?那我现在就可以叫您一声哥哥。”她故意说, “陛下, 别说什么陪我住在这里的话, 你我都知道这不会是真的。” “倘若我答应了您, 最大的可能也不过是我被您金屋藏娇在这里, 等着您心血来潮时的临幸,此处离兴安门那样近, 您过来时可以不惊动任何人,就这样日复一日, 直到有朝一日您厌倦了我,再随手将我打发掉。” “陛下,我不会做您的掌中玩物。” “那你想做朕的皇后吗?”皇帝低声问,语里有诱惑的嫌疑。 他们终于谈及到这个话题,皇帝头一次挑明了问她,他妄图用自己的真心而非权势来打动她,在朝晖楼、在湖心亭,他以为他打动她了。 那是他的错觉。 “我想,就能做吗?”萧沁瓷反问。 她没有欣喜和紧张,夜雪敲窗,静夜中她好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冷冷的嘲笑。 还不够。皇帝这样问她,不是低头,仍是高高在上的暗示。 他喜欢她,就应该是他想要娶她做妻子,李赢是亲王,萧沁瓷就该是正妃,他是天子,她就该是皇后,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来问她,看似将主动权交给了萧沁瓷,实则他仍是没有承诺,萧沁瓷说想,他就会让她做吗? 皇帝搞错了一件事,是他喜欢萧沁瓷,而萧沁瓷不喜欢他。 “只要是你的愿望,朕总是尽力满足的。”皇帝正色,情话说的真是真挚动人。 可萧沁瓷不会忘,在朝晖楼上时,皇帝已经无言拒绝过她一次了。 尽力是个不够完满的词,萧沁瓷不喜欢。 皇帝还在等着她的答案。 “不想,”萧沁瓷轻声回答,眼里很静,也很深,“陛下,我不想。” 失望,巨大的失望朝皇帝袭来。他几乎疑心是自己想错了。 在感情上他远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游刃有余,他是个笨学生,尽力摸索也猜不透心上人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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