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老夫人厉声问道:“那你和文峰被关在一起,他没有和你说起原因吗?为何他被关着,你却被放了出来!” 慕明华气若游丝道:“老爷被定王打伤了,说不出话了……” 庄老夫人闻言,揪住了心口踉跄两步,凄厉喊道:“他、他竟把我儿打成这副模样!天子脚下,欺压朝廷命官,他定王眼里还有王法吗!” 庄县令的妻子低声道:“婆婆,您小心身子,别气坏了……” 庄老夫人推开想要扶她的媳妇,气得满脸通红:“你也是个没用的,若是你能拴住文峰的心,他何至于宠爱这个丧门星,累得自己坐牢!” 庄老夫人年轻守寡,和自己唯一的儿子相依为命,最是看不惯那些妖妖娆娆勾引她儿子的女人。自打慕明华进门她看着就不喜欢,虽说长得不算妖媚,却一看就是个有心眼的,庄老夫人明里暗里没少给她苦头吃。庄县令对自己的寡母也是十分敬畏,从来不会替慕明华出头,反而会打骂慕明华讨自己的母亲欢心。 庄县令带慕明华进京,庄老夫人本就是反对的,如今出了事,更是将一切都怪罪到了慕明华头上,连声踹骂她是丧门星,又摇着头连声道:“不行,不行……我得想个法子救我儿,庄自贤那老贼贪生怕死,不念旧情,是指望不上了。这定京咱们还能指望谁,谁才能镇得住这定王?” 郭氏讷讷道:“定王位高权重,能镇得住他的,也只有当今陛下了吧。” 她不过是随口一说,庄老夫人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浑浊的老眼一亮,大叫道:“对!就去找陛下!找陛下主持公道!” 旁边下人还当她是疯了,她却冷笑道:“我明日早朝就去敲登闻鼓!” 众人一听,顿时吓呆了。若自认有天大冤情,便可敲登闻鼓,一旦敲动了登闻鼓,便能上达天听,陛下会亲自过问案情。 但登闻鼓又岂是轻易能敲的,为防止泼皮无赖无事乱敲惊扰圣驾,陈国律令,敲登闻鼓者,先受三十廷杖! 郭氏颤声道:“婆婆,敲登闻鼓得受三十杖,您如何承受得住啊!” 庄老夫人冷笑一声,目光缓缓落在慕明华身上。 “让她去!” 慕明华震惊地抬起头,看着庄老夫人残酷的面容,她眼中的光缓缓黯淡了下去。 庄老夫人道:“你若能救出老爷,就是大功一件,日后这庄家主母之位,就交由你来坐!” 慕明华眼神动了动,看向了一旁面色惨白的郭氏,她溢血的唇角缓缓翘起,哑声道:“贱妾自当尽力。” 冬日的天亮得特别晚,早朝开始时天还未亮。半夜忽然下起了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什么时候结束,只知道出门时枝头上已经压了重重一层积雪了。 大殿内烧着地龙暖炉,倒不觉得冷,吏部侍郎沈惊鸿正回禀着外官考绩的初步结果,就听到远远传来了沉闷的咚咚声。殿内之人俱皆一惊,不敢置信地面面相觑。 “那是……登闻鼓?” “是谁敲了登闻鼓?” “若非天大奇冤,又有谁会甘愿承受三十廷杖来击鼓?” 殿下压低了的声音议论着,刘琛皱眉看向总管太监:“去看看是何人击鼓,将人带来。” 一名宦官领了命,匆匆往外跑去。 登闻鼓已经数十年没有被人敲响过了,却在这个天微微亮着的寒冷冬日里惊醒了大半个定京。晨起做买卖的人口口相传,东西二市的人知道了,全定京便也都知道了。 “是个年轻的女子敲了登闻鼓!” “据说是淮州那个庄县令的妾侍!” “是那个被定王打伤还关起来的庄县令?” “他的妾侍这是……要状告定王!” 慕明华纤细的双手抓着鼓槌,面无表情地一下下击打鼓面,鼓声如惊雷一般在耳中和心中轰鸣。她肩上和黑发上都披了一层白雪,但一张脸却比雪还白上三分。 衙门里的人太久没听过登闻鼓的声音了,寒冷的天气让他们不欲动弹,迟钝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外面的声音是什么,登时一个个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大门打开,一队官兵涌了出来,将慕明华团团围住。 “大胆刁民,竟敢敲登闻鼓惊扰圣驾,你可知罪!” 慕明华手中的鼓槌被人抢走,瘦弱的肩膀被人狠狠扣住,她被迫弯下腰去跪在雪地里,却仰起了脖子看着面前之人。 “贱妾有冤要诉!” “管你有没有冤,但凡击鼓者,需先受廷杖三十!”为首之人见不远处的百姓在指指点点,便使了个眼色,大声道,“带进去行刑!” 慕明华被拖着进了衙门,外面的议论声才大了起来。 “这样单薄的小娘子,三十廷杖下去,会被打死吧,那还诉什么冤啊?” “她是来告定王的,那不是找死吗?” “定王当街行凶,也是太目无王法了……” 慕明华被按在了地上,木棍狠狠落在臀上,她本就惨白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难以自抑地发出一声惨叫,豆大的汗珠落了下来。 慕明华的来头,京兆尹的人如何能不知,她本就是从这里走出去。既然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敲登闻鼓? 衙役们忐忑地行刑着,摸不清该把人打残,还是打死。 廷杖过半,忽然一个尖细的声音远远传了进来:“陛下有令,立刻带击鼓者上殿!” 京兆尹众人顿时一惊,放下了手中刑具跪在地上。 慕明华奄奄一息趴在地上,看着是起不来了,那传话的宦官瞅了一眼,便道:“找个担架将人送进宫去,陛下和大臣们还等着呢!” 围在衙门外的百姓还未散去,他们眼见着一个宦官匆匆跑了进去,不多时,又看到担架抬着先前击鼓的妇人急切地离开。 “这是怎么回事,陛下传召……陛下不是最信重定王吗?” “莫非陛下不知道击鼓者是要告定王的?” “若陛下明知是状告定王,却还要传召……” 大殿内一片寂静,此刻已没有人再去讨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殿下那个半身鲜血的妇人身上。她站不起来,更不能跪着,只能趴在地上,艰难地撑起上半身,额头在地上叩着,发出冰冷沉闷的声音。 宦官尖声道:“下跪何人?” 慕明华虚弱的声音说道:“淮州永定县县令庄文峰之妾慕氏,拜见陛下。” 此言一出,半数人的目光便偷偷飘向了定王,另一半则落在了庄自贤身上。 庄自贤的脸顿时一片煞白,心中大骂庄老夫人无知鲁莽,以陛下和定王的关系,别说定王只是抓了一个县令,就是杀了他庄自贤,陛下也不会说什么的!她竟然让一个妾侍来状告定王,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庄自贤眼前一阵阵发黑,手脚都开始打起摆子。 刘琛自然也对刘衍和庄县令之间的纠纷有所耳闻,只是尚未找到机会去问刘衍,再说一个县令被抓,只是小事而已,他相信自己的皇叔处事公正,断不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只是没想到,那个庄县令的妾侍竟敢来击鼓鸣冤,他偷偷地打量刘衍的侧面。 刘衍坐在紫檀木雕花麒麟座上,眼神淡漠地看着一幕,仿佛事不关己似的,但平日温和可亲的人这两日骤然沉默冰冷了许多,本就不是一件寻常事。他没有拦着这个女人说话,似乎并不在意对方告状…… 刘琛看向慕明华,沉声道:“你冒死击鼓,有何冤情要诉?” 慕明华叩了下头,哑声道:“贱妾要状告一人,那人贪赃枉法、纵奴行凶、欺压良民、无恶不作!” 所有人的心脏都随着慕明华的话而一点点提起来,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定王。 慕明华声嘶力竭道:“那人便是——永定县县令,庄文峰!” 刘衍眉梢一动,目光这才落在了慕明华身上。 殿中响起了“咦”的一声,随即不少人松了口气,刘琛便是其中之一,但他心中更是好奇。 “你是他的妾侍,却要告他?” 慕明华道:“正因为贱妾是他的妾侍,才知道他私底下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残害了多少百姓。贱妾虽未读过书,但也有良知,不能看他继续为非作歹,祸国殃民……” 刘琛道:“你可有证据?” 慕明华颤抖着从怀中抽出一本册子,立刻有宦官上前接过,检视一番确认没有危险,这才上呈。 “这本账册,记载了庄文峰行贿受贿的记录,除此之外,他还勾结富商,放印子钱,破家灭户,强占民田,杀人放火……”慕明华说到此处终于支撑不住,脑袋一沉晕倒在地。 刘琛翻看手中账册,脸色越来越难看,捏着账册的十指指节泛白,最终怒喝一声,将账簿扔向殿下之人。 “庄自贤!你这个老贼!” 账册落在庄自贤脚下,他却没有勇气去捡,整个人软倒在地,晕厥了过去。 庄县令的账簿里何止牵涉了庄自贤一人,刘琛当即冷着脸念出了几个名字,着令殿前侍卫带下去,由大理寺严加审查。 而奄奄一息的慕明华作为重要证人,被带去了太医院接受诊治,刘琛下令太医院务必保住她的性命。 “竟然会是这样……” “慕氏为何会出卖自己的丈夫?” “莫非是定王胁迫……” 几名官员压低了声音议论,忽然见沈惊鸿远远走来,当即收声微笑道:“沈大人,看你这方向,莫非又是陛下召见?” 沈惊鸿面带微笑,朝几位官员点了点头:“正是。” 沈惊鸿年轻有为,深得刘琛信重,朝中官员多少想和他交好,以便从他口中打听陛下的心意。 “陛下召见,可是为了御史中丞受贿之事?”一人低声道,“登闻鼓数十年一响,陛下龙颜大怒,此事恐怕不能善了了。” 沈惊鸿剑眉星目,笑容却温和谦逊:“陛下勤政爱民,那庄文峰上欺朝廷,下压百姓,连慕氏一个妇道人家都知道大义灭亲,更何况陛下?我等臣子,只需忠君爱国,问心无愧,其余之事,便无需多虑了。” 沈惊鸿说罢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余下几名官员面面相觑。 庄文峰不过是一个县令,即便贪赃枉法,也不过影响一县之地,谁能想到慕氏竟如此大胆,把此事闹得满城皆知,牵连了朝中数名大员,眼下不独是被抓进去了的官员,其余与庄自贤有所勾连的官员也都人人自危,生怕庄自贤在狱中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来。 慕明华是在苦涩而浓郁的药味中醒来的,她趴在床上,底下垫了几层褥子,房间里烧着两个大火炉,外间的风雪一点都不能侵入。臀上的伤已经被女医仔细上过药了,但一阵阵的剧痛仍让她难以自抑地发出呻吟,她紧紧咬着自己的袖子,痛苦地深呼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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