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灼华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沈惊鸿,有些恍惚地想起曾在小秦宫偷看到的一幕——不成家,也不代表没有欲望,惊鸿公子也是有红颜知己的吧。 沈惊鸿走到慕灼华跟前,低笑一声道:“慕大人想什么想得出神?” 慕灼华回过神来,噙着笑道:“在想沈大人神机妙算,算无遗策。” 沈惊鸿道:“过奖了,你我二人都是为陛下做事,尽心竭力,理所应当。” 慕灼华的院子里只在深夜接待过两个人,一个是刘衍,另一个便是沈惊鸿。 那一夜沈惊鸿在她房中坐了很久。 “今日被抓进京兆尹大牢的庄文峰,我已经留意他很久了。”沈惊鸿捧着茶碗,撇了撇茶末缓缓说道,“他是御史中丞庄自贤的侄子,他的父亲曾任封疆大吏,其父死后,他蒙恩荫为官,资质驽钝,却也谋得一个好差事。都说江南天下富,淮州江南仓,淮州乃陈国最富庶之地,而永定县又是淮州赋税最高的三县之一,这庄文峰本事稀松,却能在永定县当县令,也真是匪夷所思了。” 慕灼华揣测着沈惊鸿的来意,顺着他的话说道:“庄自贤在朝中经营多年,有心给侄子谋个好差事,不是件难事。” “慕大人也知道,如今我奉陛下的旨意主持外官考绩之事,这庄文峰自然也在其列,他人还未到定京,考绩结果却已经出来了,全部都是甲等,明年便能调任江陵知府。慕大人,你自淮州来,应知淮州事,这庄县令为官果然如此了得吗?”沈惊鸿似笑非笑道。 “呵。”慕灼华冷笑了一声,“我虽在闺中,却也听过庄县令的厉害,只是这厉害却非彼厉害,能在考绩中全部得甲,想必庄御史出力不少,也得利不少。” 沈惊鸿好整以暇地说道:“你在户部做事,应该知道如今朝廷冗官冗员,不少官员尸位素餐,朝廷为此每年要多开支二百万两,不仅如此,这些庸官贪官仗着职位之便,更是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让百姓苦不堪言。” 慕灼华点了点头:“因此才需要三年一次小考,九年一次大考。” 沈惊鸿失笑道:“这种考核又有什么意义,如庄文峰这般蛀虫,今年也得了甲等。吏部考核,是由吏部主持,都察院监督,但历来考核都是走个过场,又有几人会真正被黜落罢免?真正被罢免的,并非是因为为官不善,而是因为得罪了上官罢了。如今吏部考核,已经沦为官员敛财的工具了。” 慕灼华神色凝重,沉沉叹了口气道:“世道如此……” 茶盏被重重放在了桌上,沈惊鸿一双凤眸亮得惊人,他唇角微翘,笑着看向慕灼华,“那你我二人,何不联手颠覆这世道!” 慕灼华被这动静吓得心脏一跳,惊讶地看着沈惊鸿,呼吸一窒,缓缓问道:“沈大人意欲如何?” 沈惊鸿微微笑道:“今日牢中被关押的一名女子,是庄县令的妾侍,名慕明华,若我没有猜错,是慕大人的姐妹吧。” 慕灼华拳头猛地攥紧了,片刻后才松开,叹了一声道:“沈大人,是想让我策反慕明华,让她咬出庄县令的罪证,以此为剑,诛邪锄奸。” 沈惊鸿轻笑道:“你是聪明人,不需要我多说,便能明白我的意思。” “沈大人,我虽然明白,却也有几分担心。”慕灼华眉心微蹙,“你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朝廷,此事触及了世家的利益,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沈惊鸿眉梢微挑,微笑反问:“那又如何?” 慕灼华一怔。 沈惊鸿道:“此事有四利,报阁下之私仇,此为一,解定王之危困,此为二,除朝政之积弊,此为三,立陛下之威势,此为四。” “沈大人分析有理,可害处呢?”慕灼华问道,“有利必有害。” 沈惊鸿淡淡一笑:“至多不过一死,更何况,我并不认为他们能得逞。” 凤眸含笑,顾盼生辉,笑谈生死的沈惊鸿比谈诗论道的惊鸿公子更让人心惊心折,便是向来趋利避害,小心谨慎的慕灼华,也忍不住被他说动了。 更何况,这事本就因她而起,她并不打算袖手旁观。 慕灼华缓缓道:“沈大人有此决心,慕灼华必当尽力。” 这也是为何,她会去牢中说服慕明华,放她离开。 慕灼华与沈惊鸿并肩出了宫,天色已然黑了。 “今日之事,效果远超我所预料。”沈惊鸿微笑道,“不愧是慕大人的姐妹,这等心性胆气,也非寻常女子所能及。” 慕灼华摸了摸鼻子,笑着道:“那是世间男人都看轻了女人,女人比男人更狠,尤其是对自己下手。” 沈惊鸿若有所悟,轻轻点头,片刻后又道:“今日我与陛下商议过此事了,大理寺那边将一干人等都收进了虎牢狱,相信很快能审出相关人等。” “沈大人看过账簿了,有什么想法?”慕灼华问道。 沈惊鸿道:“牵连之广,在我意料之外,今日陛下虽然盛怒,却也没有念出所有涉案官员的名字,有些人身份太过贵重了。” 慕灼华没有去问哪几个人,既然陛下不说,那她还是不知道为好。 “陛下如今倒是成长了许多,知道轻重了。”刘琛性子急躁,若是过去,只怕当场就把所有人都揪出来了。 “这几日烦请慕大人写一份奏章,列举每年冗政耗费的库银几许。” “已在计算之中,明后两日便能完成。”慕灼华说着已走到了分岔口,她朝沈惊鸿鞠了个躬,郑重道,“沈大人,保重。” 沈惊鸿朝她微笑点头,目送着慕灼华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唇畔的笑容才缓缓敛起。 慕灼华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定王眼中,他会眼睁睁看着她当这只出头之鸟吗? 刘衍垂着眼听执墨回报慕灼华的行踪。 慕灼华两次遭遇不测,他再不能放心看她一人独行,因此尽管慕灼华冷酷地推开了他,他还是让紫衣卫轮流暗中保护她。 也是因此,他知道那天深夜里沈惊鸿进了她的房间坐了许久,如今又知道了沈惊鸿在宫门口等她回家。 执墨汇报完毕,见刘衍沉思不语,他迟疑了片刻,开口道:“王爷,可是担心他们二人……” 刘衍失笑摇头:“不,她不是这种人。本王只是在想,沈惊鸿还真是胆大包天,小小一个吏部侍郎,竟想从百官口中虎口夺食,倒是本王小瞧他了。” 执墨不明所以,问道:“王爷,他想做什么?” 刘衍屈起修长的食指轻叩桌面,微阖着眼,缓缓道:“庄文峰无才无德,不过是蒙恩荫才可为官,如此却祸害了一方百姓。” 执墨皱眉道:“如此说来,恩荫制便是恶政了。” “不错,恩荫制制定之初,固有其利,但如今弊大于利,官位被权贵子弟世袭,由此诞生了一个个世家,朝政因此落于世家之手。如今陛下年少登基,几回议政都受到世家的掣肘,心中自然不忿。庄文峰,不过是一个典型,陛下想借着这个机会杀人立威,革除恩荫制,那么空出来的位置,陛下便可以安插自己的人,这一批人,才是陛下在朝中可以信任倚重的势力。” 执墨恍然大悟,原本对沈惊鸿还有一丝猜疑,听刘衍这说来,反倒是生出几分敬意。“沈大人这么做,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刘衍摇头道:“世家岂会轻易妥协?” “那该如何?” “呵呵……”刘衍轻笑一声,“事到如今,本王也不能坐视不理了。” 挖出庄县令的罪证并不难,慕明华敲登闻鼓之后,庄家便举家被捕,一番严刑拷打之下,那些曾经为庄县令做过恶事逼死了人的,都把事情老老实实一一交代了出来。罪状之多,却是出乎意料,缴获的赃银之巨,也让人瞠目结舌。 早朝之上,刘琛脸色冷沉,听着大理寺的回报。 “罪犯庄文峰,巧立名目,设苛捐杂税,强征永定县百姓水利费、婚嫁税、固城捐、兴学捐等数十项税捐名目,百姓耕种收入十不存一,庄文峰由此获利五万两之巨。” “……昭明十二年,庄文峰见色起意,逼|奸良家女子致死,受害者父母欲上告州府,被庄文峰纵奴行凶,一家四口被打晕后烧死在家。” “……昭明十三年,庄文峰勾结本地多名富商,放高息印子钱,假作契约,一年息高达四千零四十八倍,数十百姓因无力偿还,被强占农田作坊,庄文峰由此兼并上等良田六百亩。” “……昭明十四年……” 大理寺官员絮絮说了小半个时辰,刘琛的脸色越来越冷,百官的心也越来越沉。 庄文峰的罪名罗列完了,大殿上只余一片死寂。 “这……就是父母官啊……”刘琛的声音冷若冰霜,沉沉压了下来,“好一个破家县令!” “先帝殚精竭虑,施行仁政,轻徭薄赋,落到了地方,却成了什么样子!我陈国士兵在前线浴血杀敌,保家卫国,你们这些贪官污吏,在背后干的又是什么龌龊事!朕听着都觉得恶心!” 百官齐齐跪下磕头,颤声道:“陛下息怒……” 刘衍也徐徐站起,低头拱手。 刘琛冷笑一声,“沈惊鸿,你告诉朕,今年的庄文峰的考绩结果如何?” 沈惊鸿出列,俯首道:“回陛下,庄文峰此番考核门门甲上,已由吏部尚书草拟举荐,调任江陵知府。” 吏部尚书顿时脸色一变,将头重重磕在地上,颤声道:“臣受小人蒙蔽,罪该万死!” “吏部考核,由都察院监管,都察院呢,也被蒙蔽了吗?”刘琛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都察院数名高官。 所有人的头都压在了地上,齐声请罪。 “好啊,真好啊……”刘琛眼中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恨不得往这些狗官头上砍去。“这就是咱们陈国的官员……这就是咱们陈国老百姓的指望!” “那个庄文峰,只是一个七品县令,便能为害一方,陷数万百姓于水火之中。跪在这里的,又有哪个不是股肱之臣,封疆大吏?地方官腐败,受害的是一方百姓,朝中大臣渎职,受害的就是我大陈江山!你们居然叫朕息怒,朕能息怒吗?朕敢息怒吗?你们能无动于衷,朕不能!” 刘琛大怒,拍案而起:“北凉人还在虎视眈眈,我陈国牺牲了多少将士的性命换来今日的太平,你们今日能安坐朝堂之上,是士兵浴血奋战换来的,是百姓民脂民膏供养的,是先帝信任倚重提拔的!你们又是怎么做的?你们这些人,尸位素餐,欺压百姓,对得起战死的英魂,对得起供养你们的百姓,对得起托付重任的先帝吗!” 已有不少官员颤抖着发出了压抑的呜咽,肩膀剧烈颤抖着。各部高官沉着一颗心不敢辩白,刘琛大义凛然,他们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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