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弹奏一曲,曲声曼妙,娓娓动听,曲音方落, 周遭众人不住叫好, 羞得那姑娘捂着唇, 两颊绯红一片。 “要我说, 冯小姐的曲当真是京中第一人, 我可不信还有谁的曲子能比得上你!”其中一位姑娘忍不住赞道。 冯媛连连摆手, “哪里哪里, 不过是兴之所至才弹了一曲, 听说京城之中琴棋书画样样皆出色的可是沈夫人。” “沈夫人?”有人嘀咕着这三字, 顷刻间恍然大悟,“冯小姐说的莫不是那位沈夫人?” 由于顾忌着谢兰音如今的丈夫,故而几人说话有所忌惮。 闻言,最早出声的那女子冷冷笑道:“呵,你们怕什么?不过是个人名有什么不敢说的!要我看来谢兰音就是搭上沈霁罢了,你且看看一个连自己亲生父亲都不愿出手相救的,只顾着自己的女子该有多么冷血!” “更何况,要我说冯小姐你弹的可比谢兰音好多了,她啊弹奏的不过是靡靡之音,而你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此话一出,叫另外几人听了面色各异,只是碍于那女子的身份不好多说什么。 沈霁微微眯起眼睛,眸底划过一抹狠厉:“定国公的孙女,胆子真够大的。” 他抬脚就要上前,却被谢兰音拦住:“嘴长在她们身上,要说便说,即便今日拦住她们,还是会有别人说的。毕竟……她们口中那个冷血无情之人,说的本就是我。” 最后那句,声音低低,带着种种凉薄无奈。 沈霁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未几,轻声叹息,“不要那么说自己,谢远不配做你的父亲,你那么对他并没有错。” 他说的认真坚定,眼底晕染的墨痕几乎倒映着她的模样。 头一次在他眸中看到这样的自己,谢兰音心头微跳,耳根绯红,迅速移开视线。 她的羞怯落在沈霁眼中,他很是高兴,唇角始终牵起一抹笑意。 “走吧。” 谢兰音本以为沈霁会拉着自己转头离开,谁知,他竟朝着那群女眷走去。 原本尚且铮铮有词的众人一看到这幕立即噤声,就连那位最早嘲讽谢兰音的定国公孙女也被沈霁凛然气势压得心尖颤颤,后背汗湿一片。 分明他面上含笑,举手投足若谦谦君子一般,可没来由的,只觉得头皮发麻,总觉得在他温和皮囊之下,包藏着一颗如恶鬼般可怖的心。 “沈、沈太傅……” 其中几位女子吓得面色一白,双腿发颤便要下跪,可沈霁的目光并未落在她们身上,而是越过众人落在最后那人。 “方才不是说我的夫人弹的是靡靡之音,想来国公府小姐素来教养极好,定能弹的更甚一筹。” 他似笑非笑,因为背对着谢兰音,故而面对这些女人不必再有任何顾忌,漆黑如墨的眼底似暗夜之下无边涌动的浪潮,唇边笑意凉薄森冷,不带一丝温情。 被点名道姓的国公府小姐汗毛竖起,手心皆是汗渍,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随口的话,竟然惹来这么大的麻烦。 她讪讪笑着解释:“方才我都是胡说的,我……” “堂堂一个国公府小姐的话怎能是胡诹的,想来定是在说笑。毕竟定国公自持礼教,不至于自家的人都教不清楚才是。” 沈霁短短几句驳回她的争辩,扶着谢兰音落座,随后自己也坐在她身边,视线再次落回国公府小姐身上,唇边笑意极冷:“我倒想听听这更甚一筹的琴声。” 话到此处,定国公的孙女深知这一次不论如何,都要硬着头皮弹奏乐曲。 好在她平素也有练琴,想来弹奏一曲不在话下。 深深吸了口气,她坐在琴前,素手搭在弓弦拨弄着。 琴声一出,谢兰音下意识蹙了蹙禾眉,随即又恢复如常。 众人不敢多说一句,只能战战兢兢站在一旁,直到一首曲子弹完,还未松一口气,便听沈霁漫不经心道:“听着倒是不错。” 还未等那人面上攀上一抹如释重负的喜色,沈霁又道:“继续吧!” 短短一句,迫得那人再次坐下,又一次勾弦。 这一次比起第一次,心情更加忐忑,以至于这次的乐曲比起前一首更为刺耳,破绽之处太多。 一曲接着一曲,接连听了五六首,到了后来,定国公孙女愈发坐不住,手指划出道道红痕,一不小心,甚至直接被琴弦割破一道口子。 “呀,流血了!” 冯小姐着实看不下去,这时候哪里顾得上沈霁,连忙上前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她的眼睛清明一片,盛满关切之意,可落在定国公孙女的眼中忿忿不平。 若不是夸赞她几句,也不至于惹得沈霁动怒,说起来都是她的错! “我才不要你管!” 话毕,她一把推开冯小姐,转身往外跑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沈霁没有派人去追,左右这桩事情传到定国公耳中,定会好好责罚一番。 定国公最重礼法礼制,想来责罚不会太轻。 冯小姐被她推得险些撞到亭子廊柱,好在谢兰音眼疾手快将她拽住。 “多、多谢。” 冯小姐见帮了的人居然是方才说过的女子,面色羞赧愧疚,只能低下头来讷讷道谢。 沈霁不愿再留,朝着谢兰音伸手:“音音。” 谢兰音将手轻轻搭上去后,刚跟着沈霁走了几步,忽而想到什么,回头同冯小姐说了一句:“那首曲子,那处地方若用‘商音’取代‘羽音‘,会不会更好?” 话音方落,还未等冯小姐细想,面前二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余几人见到这尊大魔王总算走了,心有戚戚然,连声说道:“可吓死了,还好总算走了。” 另一人见冯小姐面色发白,以为她也被吓到了,笑着安抚道:“莫怕莫怕,只要今后避开他便好。” 谁知,冯小姐垂眸不语,眼睫轻颤,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重新来到古琴旁,纤纤素手落下,那道心头盘桓已久的转音换成“商音”,仅是短短一声,骤然拨云见日,多日彷徨不解终于烟消云散。 …… “三郎是不是并不擅长乐曲?” 二人慢悠悠沿着来路折返,行至半途,忽而谢兰音轻声开口问道。 沈霁身子顿住,眼底划过一抹错愕,随即弯唇:“你看出来了?” 谢兰音捂唇笑道:“那位国公府小姐一首曲子弹错好几处,倒是冯小姐的琴艺精湛非凡。” 闻言,沈霁笑着解释起来:“那位冯小姐的祖父乃是当世赫赫有名的古琴大师冯璋,故而她弹的好,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我倒觉得,若是音音去弹,恐怕比她更甚一筹。” “你就这么相信我?”不得不说,听了他这ʟᴇxɪ一句,谢兰音心底顿生几分微妙。 “嗯,你可是我夫人,若是不信你,我又要相信谁?” 他说得分外坦荡,眸底盛满一片温意,竟叫人不经意间想起春日枝头那簇艳艳桃夭,也曾开得如此料峭。 触碰到这样的目光,不知想到什么,谢兰音下意识移开视线。 “不知弈棋和黑风收拾得如何,我们快走吧!” 撂下此话,谢兰音加快步履朝着偏殿而去,行色匆匆,倒叫跟在身后的沈霁无奈摇了摇头。 春心已动,就算再守着又有何用? 温水煮青蛙,如今终于窥见些许端倪,他怎能继续让她缩在龟壳之中? 思及此,沈霁唇畔笑意扬起,疾步跟上。 偏殿。 弈棋、黑风几人早已尽数收拾妥当,不仅包括主子们歇息的地方,还有下属歇息的屋舍,一应收拾完全。 桌面、地面擦洗几次,总算将积累的灰尘尽数拂去。 轻云抬首望了眼天色,橘色昏黄流遍天阶,漫漫铺展。 她特意将带来的衣裳取出一件放在竹篓中,笑道:“夫人,温汤那儿已经准备妥当,可要现在过去?” 行宫之中最吸引人的当属露天温汤,先帝刻意将温汤别开,一处偏殿正好有一处温汤,如此也不必叨扰他人。 谢兰音有些意动,只是还未用膳,有些纠结。 抱月上前柔声道:“温汤那儿也能用些膳食,夫人要不要试试一边泡温汤一边用甜点?” 沈霁没有打断她们的谈话,弯唇笑了笑,转身离开。 方走出几步,弈棋快步跟随,等到周遭无人后,才低声说道:“主子,温汤那里……” 周遭寂静无垠,暮色苍茫,寥寥疏星坠在遥遥云端。 “按照先前说的去做。” 夜色中,沈霁黑眸狭冷,目若寒星,似乎在等待什么。
第四十五章 共枕(二更) 夜色微凉, 寒风凛冽。 轻云手中捧着衣裙布巾跟在谢兰音身后亦步亦趋,不一会儿就到了温汤所在的狭小院子。 这里四面铸着高大围墙,嶙峋假山一侧便是溢散着腾腾热气的池水。 若是平日, 绿植丛生,葳蕤花开,自然别有滋味, 可现在已至初冬, 草木凋敝, 高高耸立的老树仅剩枯瘦枝桠。 池水边缘用光洁岩石打磨, 轻云将衣物放在距离池子不远的干净地方,言笑晏晏:“夫人, 您在这儿先泡着, 婢子取些茶水来。” 露天小院凉意习习, 抬首望去, 夜穹空旷无垠, 天阶缀满的星河不知去往何方。 外头皆是仆婢看守,谢兰音褪去外裳,瑟瑟寒风拂过,颤的她瞬间打了个哆嗦。 真冷。 先是用脚尖试了试水温, 温度比她想象中要高上些许。 随后, 她将整个身子浸在温汤之中。 四面八方涌来的水浪将她包裹, 温暖流遍四肢百骸, 她只将锁骨露在水面, 皙白如玉, 袅袅水汽虚虚笼罩着。 几盏孤灯悬挂在廊檐之下, 随着夜风摇摇晃晃, 倏然, 烛光熄灭,除了天阶惨淡的月色,周遭一片昏暗。 谢兰音心惊了瞬,慌忙喊了声:“轻云……” 无人应答。 随后,她又断断续续喊了几声抱月几人的人名,依旧没有听到任何回答。 她这才恍然想到,轻云去了厨房那儿取些吃食。 夜色寂寒,若是有灯光笼罩她还能多待会,可现下四面逡黑,即便是这月光也抚平不了心头的忐忑。 不再多想,下意识起身朝着池边走去,她记得竹篓里放着干净的衣物,只要换上就好。 没有多余的心思继续泡温汤,想着下一回一定要多找几位婢女守在外头,一边想着一边小心翼翼走着。 岂料,脚下一滑,眼看着自己就要摔倒在地,直到一双强有力的大掌紧紧箍住她纤细的胳膊,将她从水中拉扯回来。 “我在隔壁温汤听你喊了许久,出了何事?” 拉她一把的不是旁人,正是沈霁。 此刻,他距离谢兰音极近,幽深瞳孔落满她惶恐无措的身影,月白色广袖长袍沾染着点点湿意,墨发散在肩头仅用一根白玉簪簪着,黑眸潋滟,睫如羽鸦,举手投足间少了几分平日温意,多了三分随性慵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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