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松堂登时生出兴趣,“难道是河西五军的哪一支?” 陆九郎当然不会吐实,“玄水军,混了两年就退了。” 李睿原想敷衍两句就打发了,闻言心头一动,使了个眼色,“我曾经听过不少河西军的传闻,可巧遇上陆管事,五军究竟是什么样,为何如此之强?” 一个面白体柔的男仆立时捧来圆凳,适时奉了茶。 陆九郎接了茶,目光在男仆身上一掠,方回了李睿,“难怪公子好奇,五军的成份极杂,外人知晓不多。” 他心思灵巧,一边娓娓说来,一边察颜观色,轻易窥出对方的兴趣所在,从五军说到背后的各大豪族,众多部落,再说到与西域诸国的关联,言语轻松趣致,听得一干人皆入了神。 郑松堂行前对西域虽有了解,仍觉欠缺,此时与陆九郎之言印证,所得颇多,不禁大喜。 案上的茶水续了多次,从午后说到入夜,李睿才放陆九郎辞出,犹觉意犹未尽。 待人走后,郑松堂不由感慨,“此人精通河西,机敏善言,做豪门家奴实在可惜。” 云娘容颜殊丽,自出宫以来,外男一见无不失措,连对答都磕巴起来,独有陆九郎形貌出众,应对不俗,令她好感大增,接过话语道,“这有何难,一旦知晓殿下的身份,他定会毫不犹豫的投效。” 这人宛如上天送来的一般,李睿怦然心动,思了片刻,“先观其言行,到了沙州再说。” 伍摧在外头蹲得腿都木了,回去吃饭换了石头来守。 石头好容易等到人出来,赶紧凑前,“九郎耗了这么久,可探出他们的来路?” 陆九郎一扫左右无人,低道,“不说这个,你去茅厕边上躲着,队里有个仆人,等他来如厕,你细看有什么特殊,小心别给觉察。” 他详述了那人的外貌,打发石头去了,捺住兴奋忖了片刻,回到几人的住处。 这一方院子是镇民的旧宅,屋子黄土垒就,茅草铺顶,门窗低小,昏暗而简陋。主屋住着韩七与嗢末女人,三个男人挤在厢房,有事一唤就能听见,倒也相当方便。 夜色笼罩,主屋的小窗半支,透出油灯的暖黄,飘出嗢末女人的碎语。 陆九郎从窗外看去,韩七在枕上侧头听着,眉间温和,气息宁静,如幽暖的光。 嗢末女人在给她剪指甲,絮絮道,“我叫塔兰,阿娘给我取的,意思是好运。” 韩七应道,“是个好名字。” 塔兰郁忿的抱怨,“但我没遇上好事,离了村子一直流浪,三个男人全是短命鬼,还没我的骆驼活得长。” 这确实不大容易安慰,韩七想了想,“以后不会的,到了沙州你可以找个长命的男人。” 塔兰对她的建议很满意,抛开了死鬼,“那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你现在应该不会死了。” 韩七轻浅一笑,“韩明铮。” 塔兰复念了一遍,生出好奇,“是什么意思?” 韩七声音低柔,“明明其容,铮铮其骨,算是一种祝愿,和你一样是娘给的。” 塔兰顿时愉快起来,“那我们很像,你就是我的好运,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正好炉子上的羊奶温热了,她丢开剪子,端来给韩七喂下。 陆九郎倚靠着土墙,默然一念,三个字如在舌尖一滚,滋味绵长。
第55章 人如棋 ◎不必指望,他不会回来了。◎ 云娘安排使女置上两盘鲜甜的瓜果,配上新烘的胡饼,加上几色果干与肉脯,营造出闲叙的氛围,待香雾从博山炉袅袅腾起,仆人也挑起门帘,迎入了来者。 李睿含笑一唤,“陆九来了,郑先生昨日输得不服,今日定要再战。” 那次长谈之后,陆九郎每日均被邀来,起初是为知晓河西之事,后来发现他不仅言语得趣,心思灵敏,还通晓双陆、投壶、樗蒲,簸钱之戏,懂得辨香与品茶,甚至通丝竹之韵,竟是雅俗皆能,越发的刮目相看。 在李睿看来,此人的价值已经远胜安家,收用之心更切,但试探总被绕过,也就不急于一时,权当个旅伴结纳。 但凡陆九郎在,气氛一定是欢愉的,众人闲叙了一阵,郑松堂拉着他斗起双陆,忽然外头护卫来密报,李睿面色微变。 陆九郎觉察有异,但对答均是耳语,显然不欲被闻听。 待人走后,李睿沉吟良久,似有些心神不属,望了一眼陆九郎。 他心下更疑,又不便打听,只有佯作不知的行棋。 几局过后,外头骤然喧闹起来,蹄声杂乱,夹着模糊的呼喝,陆九郎听出是回鹘音,神情剧变,霍然起身。 李睿此时方开口,“来了一支数百人的回鹘乱兵,外头十分凶险,不可妄动。” 陆九郎冲出屋外,见商队的一众护卫严阵以待,刀剑出鞘,而镇子另一头烟尘滚滚,正是韩明铮等人的所在,惊得血脉俱凝,脱口道,“李公子,请救我家主人!” 李睿踏出来观望,答得很冷静,“当前情势不利,商队只能自保,无法分兵。” 他以为将面对陆九郎的苦苦哀求,谁知对方僵了一刹,居然不再说,转身向外行去。 李睿一个眼色,仆从上前拦下,他作出关怀之态,“不可冲动,敌兵凶暴残忍,此时出去绝无生理。” 云娘也在一旁道,“你已为安小姐竭尽所能,主人若为此迁怪,大可另投别主,不必为一份差事枉送性命。” 陆九郎垂下眼,片刻后道,“我有幸得公子庇护,自是感激无尽,但回鹘兵素来贪婪,未必肯放过商队。” 李睿本来决意将人打晕也不放去,听他如此识时务,放下心来,“你无需过忧,商队护卫精良,纵是敌人来犯也能一战。” 陆九郎却道,“我既蒙公子大恩,怎能置身事外,愿与众护卫一同守卫,略尽薄力。” 李睿见他坚持,让侍人引他去寻夏旭。 郑松堂一直不言不语,待他离去后方道,“殿下有意如此,是打算借势将他收为己用?” 李睿默然,其实斥候来报时尚早,但思及安家女一殁,陆九郎难逃失主之责,再加以收留就成了施恩,索性将消息按了下来。 郑松堂见他不答,叹道,“此举形同迫陆九郎弃主,他若心怀主人,纵然被迫投效殿下,也难免暗怀怨恨;他若轻易弃主,就是一无义之人,殿下要来何用?” 李睿瞬时一怔,省觉过来,“不错,是我想左了。” 郑松堂知是这人太过出色,引得李睿动了盘算,然而人心至为微妙,越聪明的人,越不能以心计挟迫。 一名护卫忽然奔入,“禀殿下,陆管事突然打翻数人,冲出了商队的围护,我等未及阻拦!” 李睿神情难辨,不知是懊是恼。 郑松堂暗忖,倒是个忠义的奴才,不枉殿下欣赏,只是这一去,怕是难有性命了。 回鹘乱兵入镇之时,伍摧恰好蹲在外头晒阳,一见火烫屁股般冲回了院子,直吼出来,“回鹘兵来了!最多一刻就要搜过来!陆九呢?” 石头正在提水,吓得木桶呯然坠地,慌张道,“哪来的回鹘兵?九郎去了商队还没回来!” 商队有大量军卫,自然有一战之力,但两下已给回鹘兵隔断,外头的尖叫与哭喊由远渐近,乱兵正在挨门挨户的抄刮。 伍摧头皮发麻,语无伦次的道,“完了,带将军跑吧,但敌兵太近了,一定会追上——” 石头一样手足无措,“将军还伤着呢,大夫说不能颠动——” 屋内突然传出韩明铮的声音,“将院子抄乱,灶堂浇瓢水,从后门把军马放了,所有人撤到主屋的阁楼上。” 她的话语冰冷而镇定,一言就稳住了神,伍摧和石头赶紧行动,不多时院子一片糟乱,厨房散出一股浓烟,宛如给洗劫过一般。 主屋的阁楼黑洞洞的半人高,搁了些杂物,石头托着韩明铮和塔兰从木梯上去,伍摧放走军马也跟着攀上,抽了梯子用朽板盖住洞口,乱兵已经到了墙外。 院门被凶猛的砸开,回鹘兵进来没见着人,大失所望,把唯一的母羊拖走了,随着乱兵一轰而出,隔院又迸出了惨号。 石头和伍摧攥着刀柄,脊背满布冷汗,这时才敢喘气。 韩明铮给塔兰拥在怀中,牵动伤处疼得脸色发青,她一直在静听,待确定附近没了乱兵,极微的开口,“陆九郎每日都去商队,是做什么?” 石头吞了下口水,用这辈子最轻的声音回答,“不知道,那商队很奇怪,大多是军卒,李公子有个随从蹲着尿,但没有男人□□。” 饶是韩明铮一向聪慧,也没弄明白,怔了好一会,“没有是什么意思?” 石头发窘,不知该怎么说,“九郎让我去厕所瞧的,不是完全没有,只剩一半,像是给切过。” 伍摧跟着解释,“商队的头领是李公子,陆九说他大约无聊,爱唤去陪着叙话,没啥正事。” 石头心里慌得紧,“商队那边人多,九郎肯定安全,就不知能不能回来。” 伍摧丧气道,“他一个人回来有什么用,除非请商队的来救,这么多回鹘兵,我看人家不会冒险。” 裂开的墙缝透出微光,韩明铮静了许久,目光淡远,“不必指望,他不会回来了。” 半个镇子哗闹无比,村人惨烈的哭号,回鹘兵纷乱的呼叫,宛如兽群的狂欢。 陆九郎死死咬牙,清楚自己犯了错。 近期的顺遂让他忘乎所以,炫弄太过,成功引得贵人欣赏之余,反而觉得原主成了妨碍。 但那不是商家女,是他拼死从数万蕃兵手中抢出来的韩明铮!还有石头与伍摧,一起从死人堆里滚过来的伙伴!他怎么会抛下这些,去奉承那些傲慢的蠢货! 天渐渐暗下来,如无边的夜毯覆住他的愤怒,包容他的匍伏,向镇子的另一头挪近。 一个乱兵醉醺醺的走到墙边,刚解开裤子,幽影无声的贴近,回鹘兵挣扎着被拖入墙后,片刻后又踏出来,身形似乎更高了。 黑夜与乔装给陆九郎带来了隐蔽,依然得极其小心。 回鹘兵个个连髯结辫,发式与河西截然不同,陆九郎无法混充,乱兵又无伤员,裹头反而更扎眼,他只能利用墙根或边角潜行。千难万险的摸到半途,又一群乱兵纵马入镇,大约从别处劫了商队,押着一长串的骆驼,驼背载有硕大的货包。 陆九郎险些给冲个正着,仓促躲进一间空屋,哪想到几个回鹘兵也相中了这间,轰笑着扛着一个毡卷冲入,扔在地上迸出一声痛呼,竟跌出了一个女人。 陆九郎在乱兵来临的一刹抄起柳筐扣在身上,万幸没给发觉,正琢磨着如何不惊动的挪出去,突然从筐缝里瞧见女人的脸,居然还是个熟人,正是安夫人之女安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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