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堂灯火明耀,场中沙地平整如画,四方置线,两端各有一方空木笼。 一个褐衣胖子捧上来一鸡,青羽红冠金足,头颈高挺,喙粗短而微弯,生得强壮稳健,在主人掌中不急不燥,安若木鸡。 斗官将之放入左边的木笼,唱道,“青骓羽,斗十二场,九胜。” 一位锦衣瘦子阔步捧上一枚象牙圆笼,笼中的公鸡紫羽油亮,头小而坚,尾羽丰蓬如瀑,腿足宽挺,爪尖长利,神气昂昂不凡,似鸡中的帝王,连饮盏都是金钵。 斗官唱道,“紫袍金,斗四十一场,四十一胜。” 各厢房嗡嗡起了一阵热议,连沈铭也多看了两眼,微诧道,“这不是军械监的蒋大人,紫袍金给他弄到手了?” 韩昭文听了周围的议论,才知紫鸡极有名,曾为长安豪族所豢,在斗场威风凛凛,从无败绩,多少人持金求购而不得,蒋轩一个五品少监,能入手也是奇了。 蒋轩洋洋得意,姿态夸炫的将鸡捧出,爱惜的轻抚尾羽,宛如殷勤侍奉的太监一般将它送入木笼,回到了酉字厢房。 韩昭文见这鸡如此出名,正琢磨是否重金弄来讨沈家欢心,忽然堂内一声筝响,奏起了曲乐,一行美人上来妙舞,为斗赛开场。 气氛高涨起来,各厢开始投注,此地不须金银,只需选择各色雕笺,美婢捧着金盘收录。 赌额最高的是黄笺,一支为百金,韩昭文随手而取,“沈大人选一方,输了算我的。” 沈铭微微一笑,也不推拒,“世人好紫,我独爱青,胜负但随天意。” 场中九成九挑了紫袍金,蒋轩听得红光满面,意气骄然。 寅字间的几名纨绔一阵大笑,也不知陆九郎选了什么。 投注既毕,歌舞的美人退去,堂内安静下来。 一名华冠童子执着铎拂上场,他打开木笼,巧妙的引导二鸡相近,倏然铎拂一挑,青鸡与紫鸡一刹那羽毛簇竖,剑拔弩张,奋翼相对。 紫鸡腾空而起,鼓睛向青鸡扑去,尖嘴攻向鸡冠。青鸡不怯不急,偏头闪过,两鸡忽上忽下,扑腾得沙粒四起,鸡毛乱飞。 紫鸡确实凶悍,仗着体格健壮,以爪距和啄咬攻得青鸡多处落羽,场面一边倒。 青鸡的主人面色灰败,不断的抹汗,蒋轩却欣喜若狂,激声为紫鸡助威。 一个汹汹然追咬不休,一个木腾腾挪避扑躲,两鸡缠斗良久,开始现出疲态,各落半场,鸡童上去一番喷水摇旗,两鸡重提精神,继续开始相斗。 紫鸡扑着翅膀冲撞,青鸡似从木讷中回神,陡然跃上紫鸡之背,一喙撕掉了半截鸡冠,紫鸡痛得迸出剧叫,拼命要将对方摔下去,青鸡却不慌不乱,双爪牢牢踩住敌背,接连几下怒啄,紫鸡头颈溅血,惊惶的剧叫,气势大颓。 全场大哗,蒋轩更是急了,效起鸡声呼鸣,试图帮助紫鸡振起。 青鸡却益发现出顽强,乘胜追咬,琢得紫鸡尾羽零落,多处溅血,完全没了悍性,将头埋在腹下,颤抖的低呜求饶。 一声锣响,斗战分晓。 紫鸡瘫在地上,大量长羽脱落,已然奄奄一息;青鸡的尖喙犹带血渍,盯住不放,若不是鸡童拦阻,就要将对手活活啄死。 百战百胜的紫袍金竟然一败涂地,全场发出了不甘的嘘叹,有人甚至激烈的骂出来。 青鸡作为冷门赔率极高,韩昭文意外得金丰厚,他笑吟吟一贺,“沈大人独具慧眼,令人佩服。” 沈铭是世家公子,赢了也是矜持从容,看着蒋轩跪地的如丧考妣之态,“这是青骓羽之力,我有何功?此戏也只能偶然一乐,但愿蒋少监有所克制,未曾押得太多。” 华堂的客人大为扫兴,纷纷散出而去。 韩昭文将沈铭送到车旁,仆人已换来胜金,将匣子捧给沈铭的随从。 沈铭却是拒了,“胜金就不必了,韩大人出的本金,我岂能无功受?。” 这分明是婉拒了示好,韩昭文心下微沉,口中还在劝说。 沈铭登上车马,挑帘优雅的一笑,“多谢韩大人相请,今夜十分精彩,不知下次邀聚可否有幸,与赤凰将军一见。” 韩昭文一怔,也无暇多思,随声应了。 望着沈府的马车答答而去,韩昭文凝了面色,身后一群纨绔嘻笑而出。
第85章 穷极变 ◎你那老相好落在公主手中,不求五皇子救一救?◎ 假如世家子弟也分等级,沈铭无疑是最令人仰望的一类,如高祟等人羡都羡不来。 他出身高门,天生聪慧,如庭生的芝兰玉树,向来得长辈的欣赞,同辈的敬慕,在长安占尽风华。几年前,沈铭的妻子病亡,至今未有续娶,媒人近乎踏破相府的门槛,以至于对韩家女有意的传闻一出,满城无不热议。 沈铭还算持身自好,仅在南曲有一名红颜知己,逢旬休过去品香听琴,一宿风流。 楚翩翩陪伴了半载,深知这位高门公子的骄傲与性情,从不随意探听,这次也忍不住问起,“公子当真喜欢赤凰将军?” 沈铭正在研究美人新制的香,不答反问,“细辛、龙脑、檀香、茱萸子、甘松、白渐香,还有什么?” 楚翩翩长于妙舞与制香,也因此得了欢心,回道,“取枣炼蜜,焙干混入,窖藏须以寒水石为伴。” 沈铭的确未想到,赞了一声,“果然有巧思,中正清冷,淡甘出尘,这味香不错。” 楚翩翩从背后拥住他,话语甜软,“我前次在宴上见过赤凰将军,虽是个美人,话语不多,也不像懂情趣的样,难道是那三箭射落了公子的心?” 沈铭还真是如此,他听过诸多传闻,原本对女将军不以为然,当是韩家刻意捧出的虚名,直到在乐游原亲见她执弓在手,如神女冷慑夺人,久久萦怀不去,方应了韩昭文之邀。 这些他自不会言说,只道,“翩翩拈酸了?” 楚翩翩娇颜盈笑,藏着一股意气,“我是好奇公子与她聊什么,诗词歌赋?琴曲或茶艺?喜好哪种墨?所用何种香?” 沈铭失笑,一弹她的俏额,语气淡淡,“论起这些,谁胜得过南曲的娘子,她可是将军,心系百万兵,无关风花雪。” 楚翩翩也见过一些将军,只觉粗鲁又蛮横,实在想不出哪里打动了情趣高雅的贵公子。 其实沈铭自己也讶异,他还从未与女子论及兵书战策,边地要略,复杂的部落与民情,这种感觉异常新鲜,格外的吸引。 楚翩翩谙熟男人,见他失神就知不妙,方要设法拉回,外头传来了轻叩之声。 但凡沈相之子来此,她绝不许人轻扰,登时生出了火气。 沈铭掠了一眼,“知我在此还来叩扉,必是有事相求,去看看是谁。” 门扉一开,果然一个女郎泪涟涟的央求,“求沈大人与楚姑娘救一救我家娘子。” 楚翩翩认出来人,不禁一愕,“商娘子怎么了?” 来者正是商娘子的使女,伏地道,“娘子给荣乐公主邀去,至今未归,生死不知。” 楚翩翩一悸,荣乐公主的跋扈谁人不知,连四品将军也险些给射死,何况是低贱的花坊娘子,她不免也急了,“早劝青青不要与陆九郎厮混,空一张好皮相,寒门能有什么前程?这下可好,将自己都搭进去了。” 南曲的娘子平时虽爱争风,遇事还是会互相帮扶,楚翩翩立时求了沈铭。 沈铭也有些意外,荣乐公主才受重斥,竟然仍不收敛,继续胡乱行事。但这种事他不合插手,总不能递父亲的名帖去索要一个官妓,传出去也太难听。 女郎将商娘子所有的高门恩客求过,无一人肯应,如今见宰相之子也是如此,只能一径流泪,楚翩翩也为之凄然。 沈铭没了逸情,整衣出宅,路过中曲时偶然瞥见蒋轩,心下一讶,听说这位少监为紫鸡倾尽家财,还借了高贷押赌,输得一塌糊涂,此刻竟还有金银享乐? 蒋轩确实一度山穷水尽,无数债主迫上门凶恶的讨要,吓得妻号儿啼,没有一刻安宁。 他试着向上司借钱,只落得无情的嗤笑,如掸蚊蝇一般将他驱开,亲朋好友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就在他走投无路,险些要将绳子悬去横梁之时,有人暗中递来一个消息。 巡察使不日将检校幽州,随行带了一批盘库的好手,幽州军急需借调一批军械填补,中人带着这条发财的捷径,来走蒋轩的门路。 各地的军库亏空是常态,只要面上糊弄过去,朝廷从不深究。军械监正有一批存械,只要转手一调,等盘查过了再运回来,可谓神不知鬼不觉,天价的欠债也将一笔勾销。 蒋轩平时还能谨慎的掂一掂,而今走投无路只差吊颈,一咬牙应下来。当夜就仿了公文,让心腹去装上车辆,运去指定的地方,换回一个沉甸的匣子,掀开来满目黄亮。 蒋轩债务一清,腰杆又直了,就等着军械送回,只是心头到底不安,加上手面阔了,沉溺进了温柔乡。不过中曲既是官员混杂之地,难免遇上熟人,比如凉国公的孙子高祟。 高家与蒋轩的外祖略有交情,二人也算认识,往来不多。此前一帮纨绔在金碧坊消遣,陆九郎投了青鸡,意外大赚一票,接连邀伙伴享乐,高祟没少笑话蒋轩,这回给陆九郎指见正主,登时就乐了,拉着他一起聚饮。 蒋轩哪知究里,跟着一群纨绔猜枚斗酒的耍闹了一阵,孙珪也应约来了。 蒋轩一瞥,心怦怦的跳起来,与孙珪同来的还有个富商,正是倒腾军械的中人,不过此时对方宛若不识,蒋轩也就佯作初见。 孙珪近期正风光,又是陆九郎请客,越发的要摆架子,连声音也拔高了三分。 陆九郎也不恼,似笑似赞,“孙兄有了靠山就是不一样,神采都焕发了。” 孙珪听得飘然,鼻孔朝天出气,轻狂道,“也烦得紧,成日里不知多少人讨好,想让我在干爹面前美言几句,摆了宴我都懒得去。” 要说他也算得上运道好,一样是宫侍,攀上马安南就给提成了中郎将,刘骈实在羡慕,言语的酸劲也收了,还逢迎了几句。 孙珪志满意得,拿装捏调的显摆,“干爹待我那是极好的,格外的亲厚三分。” 谁不知道马安南的干儿子有七八个,连孝敬也要排个队,但到底是条通天梯,一帮人话里话外还是捧着。孙珪快活得骨头都轻了,信口吹嘘,将干爹夸得手眼通天。 陆九郎笑嘻嘻道,“以后跟着孙兄混,马大人权势熏天,定少不了发财的消息,将弟兄们也带一带。” 孙珪傲然道,“这有何难,干爹指缝一透,机会多得是,比捡金子还容易。” 这话在外人听来不觉,蒋轩却陡然明白,顿时大喜。 孙珪必是从干爹处获知了幽州军的消息,要倒腾军械发财,碍于不好露面才托了中人,既是如此,这桩交易等于神仙护航,哪还有什么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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