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王治下甚严说一不二,如何处置这位侍女,他尚未表态,谁都不能擅作主张,宋寻欢再不情愿,也只能被慕昭生拉硬拽地拖走。 留下卿柔枝独自面对褚妄。 一时间,相顾无言。 许是觉得周遭太暗,男人踱步到桌边取出火折点燃了烛台。他掌心护着那团黄豆大小的微弱火焰,直到它越燃越亮,在眼睑拖出浓长的阴影。 他道: “母后当真以为自己倾国倾城,碰上哪个男人都会为您倾倒?” 卿柔枝一怔,他这说的什么话? 他继续道:“即便是想搭上建陵王,您选的时机也不对。” 卿柔枝倒没他想的那么多,正色道,“我与建陵王世子交好,没有目的。” “我在意他,”观察他的神情,她轻柔说道,“是因为慕昭,让我想起了从前的殿下。” 褚妄毫无反应。 她所做的一切在他眼里,不过困兽垂死前的挣扎。再惺惺作态,也不能令结果有任何的改变。 人在濒死时,往往会有凄艳之美丽。 “即种孽因,便生孽果”。 他不介意多欣赏一会。 一拂衣袍落座,周身笼着一层温润苍白的烛光。男人眉目如画,修长洁白的手指曲起撑在脸侧。 一眼瞥来,带着令人发怵的强大威压,偏偏语气很是温和: “你我相识一场,我也不愿场面闹得太难看。娘娘收拾一番,早日离开吧。” 这是在下逐客令。 回想他之前那一番杀心极重的话,若就这么回去,届时大军入宫,她这个皇后,只怕是死路一条……不,定会落得比死还凄惨的下场! “殿下可不可以,让我留下?” 卿柔枝攥紧袖口,带着点商量地说,她的声音本就柔媚至极,即便正常说话也像是在挑.逗,轻易挑动人的心弦。 作者有话说: 褚妄:我跟那些凡夫俗子,不一样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引用自元代诗人,王冕《白梅》
第4章 、杀意 他脸色却没有多大的改变,只点了点头,出于意料地没有坚持,“既然如此,娘娘便按军中规矩行事。” 一挥手,立刻有士兵上前将手中举着的托盘放下。 只见里面整齐叠着一件黑色衣物。 卿柔枝松了口气,只要能够留下,让他放她一马的事,可以徐徐图之。 他却忽然抬袖挡住了她想要取走衣物的手。 卿柔枝不解。 褚妄语气平平:“钱货两讫,娘娘连这等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么?” 他薄唇微扬,意味深长道,“我倒忘了娘娘这些年来养尊处优,自然不会将这种小事记在心上。” 这是讽刺她清福享得太久,一点常识都没有了,卿柔枝暗暗咬牙,收回了手。 在宫里,确实少有用钱的地方,她如今算得上是身无分文。 “玉玺。”他言简意赅。 卿柔枝咬住红唇,春水一般的明眸微微闪动。 不能给他。 东西被他拿到,她就没了再待下去的理由。 届时叛军入宫,她这个无权无势的皇后便会沦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最好的结局也不过留个全尸。 横竖都是死,不如放手一搏……他人在面前,索性忘掉昨夜的不快,诚心发问: “殿下怎样,才肯答应我的条件?” 褚妄凝眸,缓缓摇了摇头,“看来,娘娘有些得寸进尺了。” 他起身,面容波澜不惊毫无破绽:“就算没有娘娘相助,我也能成事。天潢贵胄,满朝文武,早已无一人能够阻我。” 褚妄从少年开始便一直很少回避别人的眸光,这次也是,全然没有男女避嫌的概念,直勾勾地盯着她的面庞,一双狭长深邃的凤眸,传达出温和而蛊惑的情绪: “您应该知道,我不动手杀您,并非我不敢。” 卿柔枝头皮发麻。 她知道他的意思。 不是不敢,而是不屑。 不屑为难她一个附庸于皇权之上的,如同菟丝花般软弱的女子。 然,天命已覆,高山将崩。 想必不用他动手,就有无数的人为了讨好他将她这个傀儡皇后的性命双手奉上…… 看着男人举步离去毫无留恋的背影,卿柔枝的手脚一瞬间变得无比冰冷。 只觉自己站在悬崖边缘,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 通过一番打听,卿柔枝得知临淄王有在附近垂钓的习惯。 既然想要取得对方的原谅,自然要肯豁得出脸面。 戴上兜帽,顶着各色目光,卿柔枝按照慕昭所指的方位走去。 买下那身衣物的银钱是向慕昭借来,乃是一件黑色的兜帽斗篷,样式极为宽大,不仅挡风还可以遮掩容貌。 看着眼熟,却不太想得起在哪见过? 天地间银装素裹,道路两旁排列着杉树和松树,枝桠上挂满皑皑的白雪。 行走其间,仿佛置身于水墨画中,卿柔枝长舒了口气。 深宫是富贵金窝,更是四方囚笼。 很久没有这么自在地行走在天地间,她感到久违的轻松。 江边空气清新寒冷,她一眼看见那道黑色的身影。 于漫天风雪中,独钓寒江。 他头戴斗笠,丝绸质地的黑发披散在两肩,外罩一袭纯黑色的缂丝长袍,长长的后摆如同花瓣一般铺散在雪地上。 黑者愈黑、白者愈白。 他垂着眼,浓密如小扇的睫毛盛着白白的雪粒。风一吹,雪粒子便簌簌地落在了衣领上,宽大的衣袖微微滑下,露出冷白洁净的手腕,戴着一串黑色佛珠。 一瞬间,风雪凄迷。 她陷入回忆。 那一天也是一个大雪天,更是九皇子的生辰。 只,宫中无人在意。 生母是最卑贱低等的宫奴,生下他就疯癫而死,常年被陛下冷落忽视的九皇子,是比泥土还要低微的存在,人人可欺。 凤辇停在太液池时,卿柔枝看到的就是少年被肆意欺辱的画面。 那个曾经拽着她衣袖,叫她不要往下跳的少年,被两个宦官架着身体,脱臼的手臂耷拉在身侧,就连垂下的指尖都是细碎的伤口,毫无反抗之力。 七皇子用力掰开少年的下巴,叉起一块刚刚熄灭还带着火星的热炭,就要塞进他嘴里。 “住手!” 她开口呵斥。 见是她这个风头正盛的继后,七皇子悻悻作罢,带着手下告退。 卿柔枝一步一步,走到了少年的面前。 他蜷缩在墙根,浑身是伤,犹如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浓睫一颤,一双眼瞳漠然看来,清澈明亮、沁人心脾。 他的眼神让她想起了从小陪她长大的一只小黑狗。 只可惜,在她进宫的前一晚,它就死了。 她听见他微弱的声音,“……怎样才能活下去?” “像您一样,手握权柄地活下去?” 他的唇瓣血肉模糊,声音沙哑难听,看向她的眼神陌生至极。 想来并没有认出,她便是那夜那个投井的才人。 她弯下腰,用无人可以听见的声音对他说: “断情绝念。” 断私情,绝妄念。 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任何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 后来,她把他带回了坤宁宫。缓缓褪下佛珠,戴在他苍白削瘦的手腕上: “我叫卿柔枝,今后,就是你的母后。” 思绪来时汹涌,褪去得也快。 那串佛珠他还留着,是不是说明……看着男人平静的侧脸,她忍不住上前: “殿下,我们可以谈谈么?” 这一靠近便瞥到了冰面上自己的倒影。卿柔枝终于意识到眼熟是为何,三年前她去牢房送毒酒时,便是这一身装扮! 褚妄…… 给她准备这身衣物,是什么意思? 时时刻刻提醒,她害过他么? 褚妄亦是看向冰面那抹倒影,须臾,声音极淡地传来,“说实话,看到娘娘的第一眼,我很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娘娘这般锲而不舍,莫不是心怀期待,觉得我们之间,还存有什么母子之情?” 卿柔枝咬唇。 她没有弟弟,也没有自己的孩子。当初救他,一是他曾赠灯与她,二是拿他当成了弟弟看待。 那几年除了她长姐,懿德皇后所出的储君,她最关心的便是九皇子。 她是皇后,纵使口诛笔伐,人人骂她狐媚祸水,她也是与大越皇帝并肩立在皇恩台上为万民祈过福,名正言顺的国母。 亦是,他的母后。 如果褚妄不曾对卿家下手。 她绝不会选择,与他为敌。 如果说少年时的褚妄还能被轻易地掌控和看破,如今的他就像看不透的浓雾,光是靠近都感到一阵对于未知事物的胆怯。 孤身前来,怎会不知要面对什么?太想活着了,哪怕再难,她都想活着。 这是那个少年教她的。 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这一生原本只给陛下,和父亲下跪,” 卿柔枝缓缓弯下了膝盖: “可是现在,只要殿下肯原谅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他喃喃。 她忽然觉得危险。 不知哪里刮来的一阵狂风,掀开了她的兜帽,寒风如同刀子般刮着肌肤,满头青丝狂舞。 卿柔枝错愕地看着面前的人。 他扼住了她的喉咙。 “那就请娘娘,把命送给我吧。” 他蛊惑地说着。 卿柔枝感觉到,他冰冷的五指,圈握住她的颈项,一点一点收紧。带着薄茧的指尖抵住肌肤,不带丝毫感情。 像是一把钢刀架在脖子上,随时,会让她人头落地。 褚妄垂眼。 他的表情,不像是在看活色生香的美人,反而像在看一具没有生机的玩偶。 他用的是戴着佛珠的左手,一颗颗黑色菩提子呈现出玉石般的珠光宝气。 掌心隔着薄薄的皮肉,感受着她颈部血管突突直跳,那是与心脏同步的跃动。 他的眸光,缓缓滑过女子青丝散乱的面孔。 她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却是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扼住喉咙,连反抗都不曾有。 原来。 她与旁人一样。 命悬一线时。 也会恐惧无助,泪眼婆娑。 也会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如同待宰的羔羊。 让人猜测,她的心与旁人一样,是红的,热的。 “傀儡怎会有心有肺?” 他似叹非叹。五官在呼出的白雾之中变得模糊不清。他喉咙发痒,眼睑更是微微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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