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卿柔枝脱口而出。 此人眉眼与她那个早逝的大哥,竟是像了足足七成!便是同父同母的二哥也不比这个和尚肖似,简直如同大哥的转世一般! 淮筝却摇头道:“娘娘,她不是卿大公子。” 和尚亦是含笑:“娘娘错认了。贫僧与斐然少将军乃是军中相识的好友。不过,娘娘也不是第一个觉得贫僧与斐然长得相似的。不少人都说贫僧与将军是那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你们……实在是太像了。” 卿柔枝感叹,她知道,他不是她的大哥。 大哥早就死在了西凉,当初那一场苍山之战,若非安家与二皇子密谋了一场针对先帝的刺杀,大哥本该凯旋,又怎会马革裹尸? 大哥是父亲倾尽半生心血培养出来的接班人。十九岁的少年将军,丰神俊朗,英姿勃发,京中多少闺秀的梦中情郎啊,未曾死于报国大志,却死于权力的争斗之中。 大哥去世后的那段时间,母亲日日以泪洗面,父亲亦是性情大变,动辄暴怒。 直到父亲位至首辅,联合东宫将二皇子一脉一网打尽。 与二皇子同气连枝的淮阳安家满门被灭,大哥亡魂终安。 可是,一切真的都结束了吗? 裘雪霁道:“娘娘请随贫僧来。” 他端着一方烛台缓步前行,侧颜看去,与大哥更是惊心的相似,“先帝不该让娘娘来的。若是斐然还活着,定不会让娘娘卷入此事。” 他似乎对先帝……并无多少敬意。 卿柔枝道:“法师是觉得,柔枝难堪大任?” 裘雪霁摇头道:“娘娘不知,在军中时,斐然常常与贫僧提及家中亲人。将军每收复一座城池,便会搜罗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说是要送给家中二妹妹,贫僧心中好奇,问他有几个妹妹,他道是三个,却叫贫僧保密,另两个妹妹他谁也不送,只送给他的二妹妹。后来贫僧才知,斐然兄口中说的二妹妹,便是娘娘。” 这事,卿柔枝知道。 她小时候跟大哥关系最亲,又爱哭,大哥要去参军时她哭着抱着他的大腿不让他去,大哥拿她没有办法,便跟她勾手指,跟她说,会给她带很多很多好玩的小玩意儿。 那些小玩意儿果真被大哥一一地寄了回来。 大哥却再也没有回来。 卿柔枝低声道:“可我只想要他好好活着。” 裘雪霁很久才道:“娘娘节哀。” 大哥离开的时候她还很小。 也许那些悲伤的记忆都离得太远。也许大哥已经逝去太久,她的难过也只有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 裘雪霁却多看了淮筝两眼,道:“娘娘的这位婢女,倒是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卿柔枝微愣,淮筝?淮筝自幼在深宫长大,怎会与这和尚相熟? 可没等她问出口,裘雪霁已然领着她们走到了一间茅屋之前。 “娘娘,请。” 卿柔枝甫一站定,便有人拉开房门,出现在他们面前。 青年腰佩白玉,发束金冠,粗布麻衣也抵挡不住的清雅俊秀。从他口中,吐出一道磁性、温柔的声音: “母后。” “太子。” 望着熟悉的面孔,卿柔枝微叹,按理,她该是他的小姨母,太子褚蕴,字悬光,笑起来像极了她的长姐,颊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其实太子不是个爱笑的人,只是在卿柔枝面前他的笑容会多些。 至亲相见,褚蕴眸光融融地瞧着她,忽而大步向前,单膝跪地道: “儿臣失踪许久,平白让母后忧心。是儿臣不孝。” “快快请起,”卿柔枝扶他起来,开门见山道,“本宫此次前来,确是奉先帝遗命,将虎符交到你的手中。今夜我不是以皇后的身份,只是以你小姨母的身份同你说一句,好好活下去。这也是长姐的心愿。” 她知道,她没有资格劝说他放弃本该属于他的一切。遂只能言尽于此。 褚蕴借着她的搀扶起身,沉默不语,他身后一幕僚却是怒道:“皇后娘娘莫非是替那反贼来当说客的?” “放肆。” 被太子扫了一眼,幕僚立刻闭嘴。 褚蕴负手而立,道:“小姨母,今后作何打算?” 她与他同龄,母后唤了这么多年,乍一变成小姨母……她还有些不太习惯。 卿柔枝道:“我想留在宫中。” 褚蕴凝眸,道:“难道那些传言……小姨母,您糊涂了。九弟那样的人,他以那般手段登上皇位,怎会对谁心慈手软。孤知道,您当初进宫非您自愿。当年父皇的所作所为,孤亦是难以苟同。可为人子,为人臣,孤无法置喙……既然您是以孤亲人的身份来劝说孤,孤便同样以您外甥的身份,请求您,与孤一同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卿柔枝垂眸不语。 幕僚道:“当初九皇子被流放,殿下派人刺杀,是他命大逃过一劫。我们已经在新帝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任他……” 褚蕴厉声:“住口——” 卿柔枝却已捕捉到关键:“你曾派人刺杀他?!” 她不敢相信温润如玉的太子会对自己的弟弟赶尽杀绝,那个时候的褚妄中了怜菩提之毒,双目失明形同废人,根本就无法对他的地位产生半点威胁。 “褚悬光,他是你弟弟!”她忍不住低叱。 “弑父杀兄的反贼!”太子未语,幕僚却先怒道,“殿下是大越储君,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一个宫奴之子,有什么资格与殿下称兄道弟?” 褚蕴面容微肃,道:“当初是孤考虑不周。但,孤并不后悔这么做。母后做不到的事,孤会帮您去做。” 卿家人,尤其是卿父,最重骨肉血亲,他以为她与卿家失去了卿墨鲤,必然对九皇子恨之入骨。 继后是他生母的亲妹妹,对他们几个皇子素来一视同仁,旁人或许看不出,他却细心地觉察出她对九皇子尤其特别。 九皇子饮下毒酒而未死,褚蕴便猜到是继后做了手脚。 他是中宫嫡子,与褚妄生来不同。 他有很多弟弟,九弟,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一眼。 父皇把九弟当成一把刀,刀的使命,就是为东宫铲除障碍,助他登上大位。 没有太子太傅之死,褚蕴登基后,也许会为这个做事得力的弟弟赐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将他远远地打发去封地,年节家宴,兄弟俩也见不到一面。 却不会令他继续手握权柄,掌管与皇权密不可分的诏狱。 也许这就是命运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 褚妄,这个父皇厌恶、兄弟不喜,甚至被驱逐出京废为庶人的皇子,一跃成为了大越新帝! 他登基那日,建陵王带着边境告捷的喜讯前去祝贺,臣民山呼万岁之音,偏僻如此处,亦是听得分明。 而他堂堂太子却如同过街老鼠被逼至绝境。 泥人尚有七分血性。 他又岂能甘心? 卿柔枝道:“你道他当初为何会被流放?” 褚蕴道:“冤杀朝廷重臣。” 卿柔枝看着他,道:“若是你中意的女子,被人送至你父皇的卧榻之上。你会杀了那个人么?” 甚至,杀了自己的生身父亲? 后一句话,她并未说出口。毕竟先帝是太子敬爱的父亲。 褚蕴怔怔:“莫非——当初——” 他的目光瞬间遍布悚然,不论是继后进宫的真相,还是九弟杀害太子太傅的根本原因,都显然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外。 卿柔枝苦笑:“你派人刺杀,是又让我多欠了他一点。” 金错刀,难怪,那把金错刀会在褚妄的手中,原来当初竟被东宫之人不知以何种手段取走,刺杀流亡途中的九皇子。 那一年他才十七岁。 与她刚入宫时差不多的年纪。 难怪,她初次见到他时,他会是那样的反应。 褚蕴沉默了。 他没有想到印象中那个阴沉寡言的九弟,竟然会做出这种事,当初在凌烟阁进学,即便被冷落被忽视,九弟依旧敬重师长,对他这个皇兄礼遇有加。 看过九弟的策论文章,饶是那位经世大儒的老师都会赞叹一声聪慧过人。 这样的九弟不可能不知道,太子太傅的离奇暴毙,会令他付出多大的代价。 是少年意气? 还是……那绝不能,在深宫之中萌发出来的情意? 不可说、不能说。 因为那会让他们都粉身碎骨。 他不禁思考起来,如果他喜欢的女子被父皇夺走。 他能做到像九弟这般吗? 很快他就有了答案。 他做不到。 赌上身为储君的一切,不要性命不要前程。 他做不到。 或许是因为九弟他一无所有,因为一无所有,才更豁得出去? 但九弟从生下来,便是一无所有。 他便是从那样的一无所有,到今日登上皇位。 又是谁,推着他走到了今天? 被太子目光上下打量,卿柔枝却一脸坦然,道:“我放不下他。” 此言一出,众人的脸色一时间变幻纷呈。 一旁的裘雪霁叹了口气,道:“娘娘若是决心要回去,贫僧这里有一些丹药,娘娘回去带给太子妃娘娘服下,于元气恢复大有裨益。” 卿柔枝闻言略感诧异,太子妃的状况,太子只字未提,怎么他一个和尚…… 就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幕僚凑近太子耳边,眼底闪过狠色,“不如夺了虎符,以继后的性命要挟新帝,”他苦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殿下,切莫妇人之仁啊。” 却被太子挥手斥退。 “小姨母。不若还是跟随我们离去吧。就算九弟曾经为了您……可他如今身居高位,早就不比当初,您留下来只会重蹈七年前的覆辙,难道,那是您真心想要的吗?”褚蕴低声请求道,“母后临终前,让孤保护卿家,自然也要保护好您——” “可惜,你一个都保不住。”一道冷冽的男声骤然划破夜空。 一瞬间,火光照夜! 数以百计、不,数以千计的金麟卫,将这里团团围住,手中高举的火把,令周围一瞬间亮如白昼! 而就在那视野开阔之处,年轻高大的帝王缓缓现身。一袭玄黑鹤氅几乎融入夜色,袖袍在寒风之中烈烈翻飞,那用金线勾勒的龙纹熠熠流光,彰显着九五至尊的无上威严。 “三年不见,朕对皇兄,甚是想念啊。” 他居高临下,眸光准确无误地落在褚蕴身上,嘴角噙着笑意,虚伪又阴冷。 年轻的王,又走了完美的一着, 褚妄眸光如鹰隼,如屠夫一般巡视着这些待宰的羔羊,却在看向卿柔枝时,变得有些失落: “当初在凌烟阁,母后的眼中便只有太子皇兄而无儿臣。儿臣耿耿于怀了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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