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做了一个漫长无比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六岁的时候, 小小的她坐在院中那架秋千上,仰着脑袋,呆呆地望着大哥。 那个时候的大哥真的好高, 好高啊…… 十九岁的少年,怎么能生得这样高? 她好想长大, 长得像大哥一样高, 这样就可以跟大哥一起去很多好玩的地方了。 那是父亲母亲不让她去的地方。 梦里的大哥,是一个身披银甲, 脚踩军靴的少年将军,正与人交谈着什么, 抬脚就要离开。 她扯着大哥的衣袍,不想让他离开。 小小的她并不知道, 大哥到底要去哪里。 她只知道, 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大哥乌黑的眼瞳一直看着前方,仿佛是有什么喜悦的东西,被他噙在唇角那一抹弧度里。 也许是她扯的力度太紧,他终于低头看她了。 少年的脸庞俊美而白皙,在看着她时,两道长剑似的浓眉泛起柔柔的涟漪。 他眼瞳明亮,满满都是无奈和宠溺, “待我击退敌军,不论枝枝想去什么地方,大哥都带你去, 好不好?” 见她嘟嘴不快, 他叹了口气, 缓缓褪下手腕上那串黑色的佛珠, 放进她的怀里。 一十八颗菩提子,恰如他温润深邃的眼瞳。 “提前送给枝枝的生辰礼物。” 少年笑着,摸摸她的脑袋,“保佑我家枝枝,顺风顺水,平安喜乐地长大。” 佛珠还带着他的体温,她小心翼翼捧着,懵懂地看着他,“哥哥会回来吗?” “会。”少年回答得斩钉截铁,调皮地冲她眨了眨眼,俯下身拉起她的小手指,笑意温暖,“枝枝你啊,是我最心爱,最喜欢的小妹妹。月儿和小雪都比不上枝枝。” 她惊讶地看着他。 “嘘。这是我们的秘密,不可以说出去哦。”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等你长大了,哥哥还要送你出嫁呢,怎么会不回来?” “卿斐然,走了!”有人喊他。 “来了。” 那个少年,他渐行渐远。 可她知道,大哥不会回来。永远,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别去!” 卿柔枝猛地惊醒。 重重地喘.息着,面上濡湿一片,她想起来了…… 那串佛珠,是大哥在外游学时,一个游方高僧赠予他的,让他务必在弱冠前都戴着,万万不能够取下。说是颇有灵性,可以为他挡住一场致命的灾厄。 然而大哥不信神佛,在出征之前,将它偷偷送给了她。 后来…… 少年未及弱冠,死在了千里之外的苍山。 他的尸骸,甚至都无人收殓。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见大哥。 甚至梦见了从未去过的战场。 大哥和先帝,都是少年的模样,军营里处处都是他们的身影。 他们同饮一坛酒,共猎一只鹰。 挑灯看剑,沙场点兵,大哥的红缨枪使得出神入化,一人能破万军。 转眼又是孤零零的棺椁,漫天飞舞的纸钱。 父亲阴沉的面容,母亲通红的眼眶……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从那种近乎窒息的悲恸和难过中缓过神来。 四周漆黑一片,很快她就发现,并不是光线太暗,而是她的眼睛被一块黑布蒙住了。 布料大概有四指宽。被泪水浸湿,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有些难受。 她动了动手指想要摘掉,却“嘶”地倒吸一口凉气。只觉身上无一处不是酸疼难忍,像是被人嚼碎了吐出来,再重新组合在一起,就连抬手这样简单的动作都难以做到。 索性躺平,放弃了挣扎。 她……在哪里? 谁把她眼睛蒙住的? 这些问题只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并没有往下深思,她太累了,什么都不愿去思考。 心脏缓慢而镇定地跳动着,没有任何崩溃的感觉, 她浅浅地呼吸着,那从梦里带出的最后一点悲恸,也被身上的不适感给冲散得零碎无几。 慢慢地,思绪回笼。 疯狂而混乱的记忆涌上。 震动的马车……大火烧灼的声响……男人精壮的躯体和不知疲倦的情.欲…… 最后是怎么结束的。 似乎是她颤抖着,一口咬在他耳垂那一颗红痣上。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你。” 恨吗?大约应该是恨的。 可她为何又如此平静。 视觉丢失,其他的感官便异常清晰。她敏锐地听见了一道脚步声。 “都下去吧。”脚步声来到她身边,舒缓的龙涎香浸润过鼻尖。 “醒了?”那人似是在查看,目光静静落在她脸上。 “这是哪里。”她开口,嗓子哑得不像话。 他轻笑,“娘娘猜一猜?” 她下颌蓦地紧绷,唇瓣死死地抿着。他便也不再逗弄,只随意道,“朕的寝宫,” 他语气慢悠悠的,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眼眸轻睐的模样。 在她愈发不妙的预感中,他笑着把后半句补上,“龙榻。” 卿柔枝一颤,直到此刻才发现掩藏在锦被下的身体光溜溜的,皮肤并无黏腻感,显然被仔细清理过,然而不着寸缕的感觉,依旧让她心口骤沉。 “娘娘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他突然伸手,按在她的眼尾上。 隔着黑色布料缓慢按压,压出眼眶的形状,在那端详了一会儿。 然后,微凉的指腹往下滑去。 路过鼻尖,人中,点在那微微张开的,嫣红饱满的唇上,摩挲着,充满了挑.逗之感。 黑暗让她变得敏.感,这轻柔若羽毛的触碰,惹得她不住颤着。 呼吸变得急促。 “正如娘娘所说,来日方长,”他指尖划到她的下颌,微微抬起,如同审判一般地说,“这几天,好好记住朕所给予的一切。” “……” 卿柔枝猛地想起他说,辍朝七日。 身体一寸一寸地僵硬。 “你疯了。” 他却自顾自地说,“就在这张龙榻上,娘娘与父皇翻云覆雨的画面,频频出现在朕的梦中。朕每每醒来,整夜不得安寝。” 褚妄幽幽地叹,“娘娘忘不了父皇,对吗?不然不会屡次在朕面前提及先帝。” “我没有……”卿柔枝悔得肠子都青了,要知道他疯狂偏执到如此地步,她绝不会在他面前提及褚隐半个字。 他打断道,“哪怕心里对他不曾有过爱意,身体也会回忆起来关于他的一切。朕实在是嫉妒。唯有用这种办法,抹去娘娘对他的记忆……” “你,你,”卿柔枝震惊愤怒到说不出话来,根本找不到言语来形容,怎么都无法形容他。 他竟然要用这样的手段,来驯服她?! “褚岁寒,我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你。” 好半晌,她只能干涩地说。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字眼,试图与他谈判,“就算当初不知道你杀死叔叔的真相,我也还是冒着被先帝杀头的风险,换掉那杯毒酒,保全了你的性命。” “娘娘是在怨朕,恩将仇报?” 衣衫的摩擦声响起,身旁一塌,那人眸光饶有兴趣地落在她面上。 他好像完全能看破她的内心,“其实,也不全是父皇的缘故。这确实是朕一直以来想做的事。” 卿柔枝惊悚无比,难以想象他在跟她相处的时候,居然就在琢磨这种事?! 大约是因为,她看上去没有半点反抗能力,褚妄突然愿意说一些,从未在旁人面前说过的话。 他笑声缓缓,“朕七岁那年被庆嫔关在冷宫几乎饿死的时候,就无时无刻不在想,谁救了朕,朕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报答他。” “无论是任何心愿,朕都会帮他实现。” 她知道,他有这样的能力。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那人忽然动了一动,顿时有什么钻进了锦被,像是冰块那般冷得她狠狠一个激灵。却没有半点躲开的力气,浑身僵硬地任由他在那摸索着。 褚妄并不太费力地捉过她的手臂,沿着那温暖的皮肤慢慢下滑,扣住细长的手指在那把玩起来。 不知轻重,揉.捏得她有些发疼。 淡淡的嗓音继续,“就在那种濒死的绝望中。我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有人救了我,我就杀死他。” “……”她被吓住。 男人闷笑着,很有磁性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魅惑,“不过,我允许那个人选择死的方式。” “庆嫔说到底,对朕有养育之恩。所以,朕只是折断了她的双腿,将她一辈子软禁在永巷之中。” 他好像觉得自己很仁慈。 至此卿柔枝终于明白。 那一年被众人救出来的那个幼小的九皇子。早已斩断心头最后一丝善念,逐渐成为一个披着美丽的人皮,追逐权势渴求鲜血,冷酷又邪恶的怪物。 “有时候,朕也会觉得奇怪。为何是娘娘,偏偏是娘娘……” 他终于放开了对她的手的折磨,骨节分明的指节,缓缓抚平那绣着龙纹的锦被,贴着女人曼妙的躯体,勾勒雏形,“就连杀人都比不上,从娘娘身上得到的欢愉。” 卿柔枝牙齿隐隐咬合在一起。 大权在握的帝王,终于除去一切伪装,准备品尝胜利的果实,肆无忌惮地,开始狂欢。 而他给自己定的期限是,七天。 肆意到餍足的他会不会一刀杀了她。 尚未可知。 毕竟继后这个身份,已经被他从这个世上抹除…… 卿柔枝只能拖延时间。 她深吸了一口气,提出困惑,“陛下之前也是在对我说谎?清宁宫御院,你我初见那一面,陛下恐怕存的,并非救我之心吧?” 他沉吟,“初见?朕确实想过,杀你灭口,” 少年时的他没有怜悯之心,这一点他不否认。 就算那个曾经把他从冷宫里救出来的小太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饶——他只是奉了贵妃的命令,才会往他的饭菜里投毒,并且赌咒发誓,再也不会背叛。 他也毫不犹豫地割开了太监的喉咙,将他推入井里。 “后来,我仔细想了想。没有动手大概是因为娘娘很像当初的我。” 这个世上他只关心自己的感受,因为在她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才会拉住她的袖口,这与卿柔枝猜想的大差不差。 “我想看看,娘娘会走到哪一步。” 在这步步为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深宫中,究竟是毫无悬念地死去,还是逆风翻盘,生杀予夺皆在手中呢? 他没想到,她竟然能坐到世上女子都趋之若鹜的那个位置。 这其中诚然有家族的缘故,却也少不了浩荡君恩——这不禁让褚妄开始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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