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还有我平常从不掉泪,只是一见你躺在榻上形容憔悴,明明前一日还好好的。我怕是我的话让你疏忽大意,才遭了暗算……” “方才我的眼泪是可以憋回去的,看你望着月亮说出坦然无畏的话,我一时有感,才情不自禁。一听到你叫我的小名,太过惊喜,就忘了眼泪的事……” 林翡抱着膝,回忆着他的话和那慌乱不堪的神情,像是怕被骤然打断、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一般。 她向来痛恨被看低、憎恶被怜悯,但晏如陶的肺腑之言中并无世人惯常对女子的那份轻视与怜悯,这也是她能安安静静听他说完所有话的原因。 “阿鹭,我自知远配不上你千般万般的好,亦不敢奢求你有何回应。”或许是刚哭过,他的眼眸格外明亮清澈,忽又垂下眼,“其实我原本想说‘不求你将我今日所言放在心上’,可这话太过虚伪——或许日后我会懊悔时机不对,可此刻我实在不想错过。” “阿鹭,无论此路何等艰险,我坚信以你的勇敢和聪慧,定能实现心中所想。” “我欲和你同道,但不求并肩。请你径直向前走,不必在意我。或在前披荆斩棘,或在后提防虎狼,我……自尽我的心意, 不要赶我走,这便是我所求。” 她长叹一声,这最后一句始终叫她内心难安。 她自选了这条路,从来是坚定不移,虽古今皆未有女子走通过,但她丝毫不觉孤独艰难。一世假作淑女,困于内宅琐事,在她看来才是难事。 仰倒在榻上,她看着烛火投在承尘上的光影,双手相叠放在心口,反复问着自己: 他真挚坦诚、言辞由衷,是除开亲人外,极少能这般理解与支持自己的人。明明该有遇到知己的欢喜,却为何当时只对他颔首,未留下只字片语? 最终合上双眼,她不得不在心中承认,原来自己也同他一般……不知所措。 次日一早,林翡将梅花尽数摘下,藏在巾帕之中放进陶柜,花枝抛在窗外,将有些枯萎的红茶花再放回瓶中。 昨夜只顾着想他的话,差点忘了这是他偷偷攀折的御梅,若被人识出,怕又惹来麻烦。 等到阿鸾来找她,两人一同去向聂后请安,没走两步就被人喊住:“阿鸾——” 林翡回头,凭穿戴认出是九皇子,连忙行礼。 “这位是林女官吧?听阿鸾提起过你。” 林翡见他十岁上下的年纪,面色苍白,言谈神情很是温和,和晏如陶、阿鸾说过的一致,便恭敬地回道:“回九皇子殿下,是的。” “我正好也要向母后请安,一道吧。” 他边走边问阿鸾是否用过早膳、用的什么,也许是因为被叮嘱过与皇子保持距离,阿 鸾只一一作答,并未与之多说话。 九皇子也不觉被驳了面子,仍旧是不急不慢地与她说着话,很有气度,林翡猜想或许是他不敢与宫中其他同龄的皇子公主多言,难得有个年龄相仿、宫外来的小女郎,想多聊几句也正常。 聂后见了他们三人,先关心九皇子的身体,说昨日又是跪拜又是夜宴,怕他劳累。九皇子自然笑着说无碍,昨夜睡得很好,早上也未感不适。 林翡察言观色,心想聂后对这养子确实很上心,九皇子又是文弱乖巧,也招人疼爱,一时之间看不出什么异常。 接着聂后又问阿鸾,只不过将话变了个说法。 最后才关怀林翡的身体,客气了两句让她再养养身体,林翡拱手道:“臣自小身子强健,现已痊愈,不敢误了皇后殿下的大事。” 聂后点头:“具体的你同符菱商议。” 站在聂后身侧的符菱向她颔首微笑,林翡应下,又听了一会儿聂后与九皇子、阿鸾闲话昨日上元酒宴的事,聂后就让他们散了。 她回了官廨不久,符菱娘子就来叩门,她将人迎进来。 “皇后殿下的意思是,这几日一口气将择选之事了了,中和节内外官司休假一日,女官也可携汀鸾小娘子回家。” 林翡点点头:“既一直在宫中,就有整天的工夫来择选,中和节前定能结束初选。” “女官病了两日,奴不敢来叨扰。这两日,皇后殿下虽操劳中元节祭祀 宴饮,但对择选一事同样看重,特向主上秉明情况。主上命冗从仆射陈逊协助女官。” 她含着笑意,像是在暗示林翡有主上和聂后撑腰,之后行事便可一帆风顺。 林翡面上跟着笑,心底却没那么乐观,且不说即使明面上使不了绊子,各世家私底下也会有动作,就是这陈逊怕也不会真心实意相助。 她听阿耶提过这人,不像寻常武官般粗犷豪爽。当然凌赫也不像,只不过陈逊是个谋臣,很是圆滑机敏。做了二十年的官,既没做过得罪世家的事,也不曾惹恼过主上,殊为不易。 原想的是到交接时才会与这位冗从仆射打交道,没曾想主上这么早就派他相助,看来对他很是放心。 可林翡做了女武官,本就要分他的权,陈逊会如何行事实在吃不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第四十二章 百转千回 (四十二)百转千回 上元夜,熹平长公主在东掖门外等到儿子上马车时,脸色已然不大好看。再看到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再明了不过,不愿白费口舌,任由他倚着车壁独自思量。 可到底是亲生儿子,行到途中,确是不忍,长公主问道:“你是逃席去见她,反被撵了出来?” 他舔舔嘴唇,欲言又止,很是为难。 长公主很是不满:“何时学来此等犹豫优柔的做派?浑似个闺中小娘子!” 他凄凄凉凉地看了眼阿娘,心想,您要是知道我这两日当着她的面哭了两场,马车顶怕都要被您掀开。 “这……你这又是什么神情?”她恨铁不成钢地质问道,“那林翡究竟有何本事,叫你如同换了个性子,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爽朗劲头呢?” 晏如陶垂下头:“唉,阿娘,我现在怕的可多了。” “头一个怕的就是林翡。”她语带讥讽。 谁知他听了这话,反而抬头认真地看过来:“不是的阿娘,自打她回了京城,我就再没见过她似幼时那般疾言厉色,对人向来亲和有礼,处事也理智冷静。我早就不怕她了,她也没有对我动过手……” 长公主挥挥手打断他,实在听不下去:“这些你早与我讲过,我没兴致听你翻来覆去地念叨,直接讲重点。” “阿娘,您上次说的话儿仔细想过,咱们家确实没有卷入争权夺利的必要,我也从来无意于此。她 亦非渴慕权、财之辈。有一身武艺、一腔抱负,却生作寒门女子,她只是不甘被埋没,这又何错之有呢?” “我也没说她有错,只是……” “我知道,阿娘的意思是我们不合适。”晏如陶苦笑,“李擎、杨信……那些寒门入武科的子弟,个个都比我适合她。可是阿娘,没有选择的人……是我啊。” 他长叹一口气:“我既已见过展翅高飞的白鹭,怎能再低头去寻鸡鹜?” 熹平长公主被他这一番话说得心惊。 上回他同自己透露心迹时,言辞间多是请求自己理解支持,可今日却像是坚定不移、非卿不娶似的。 于是她故作轻松地玩笑一句:“呵,只她是天上飞的,你阿娘也不过是鸡鹜一般的女子。” “阿娘是公主,在阿耶和我的心里是最高贵的凤凰。” 臭小子,这种时候还想着把他阿耶搬出来,长公主瞪了他一眼。可想到亡夫,心却不由得软了下来,回想起当年相识的情形。 “阿娘,我怕的不是无法与她相守。因为我根本不敢有此妄念。或许您又要指责儿没出息,可是阿娘……除了您给予我的身份地位外,我实在一无所长。” 长公主听了这话眉心直跳,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斥道:“再说一句自轻自贱的话,就给我滚下车!” 见他还欲辩解,她扬声道:“若她只能让你自惭形秽,生不了什么振奋之心,必定不是良配,连个正人 君子都算不上。就是叫你恨我,我也得让她滚出京城,别在眼前祸害你!” 晏如陶知道阿娘这话不是在威吓,连忙说道:“不不不!与她无关,只是我冥思苦想了两日,还未寻出一条出人头地的路,就在情急之下表露了心迹,实在有些灰心丧气……” 她一愣:“你同她讲了?” 这才过了几日,之前不是还战战兢兢生怕叫她知晓吗? 晏如陶撩开帘子看了看:“阿娘,快到家了,进房里再同你细讲。” 她余怒未消,没好气地瞪他:“从前何时这般脸皮薄过!” 可听完儿子这两日的经历,她也不得不说一句:“小小年纪进宫做女武官,确实为难她。” “可不,宫里个个招惹不起就算了,她连人都认不全,处处小心谨慎,又是个没有先例的职位,还得摸索着来。虽说淳筠三月要做皇子妃,从前也同我们说过不情愿,可她好歹有孙、唐两家撑腰,更不会被人视作眼中钉。比较起来,还是阿鹭更难。” “啧啧,十几年的至交好友,就被你拿来这般衬托林翡?”长公主还是不肯放过讥讽他的机会。 “我是实话实说。而且看起来五皇子对淳筠有心。今晚见我跟淳筠说话,他就忙不迭地凑过来了。” 长公主心头一动,手指一下下敲在鎏金手炉上,眯着眼睛微笑。 晏如陶立刻领会:“阿娘可是有什么好主意?” “你想想,为何林翡常托你打 听、传递消息?” “我常出入皇宫,各家又有些识得的人……当然,众人大多还是看在阿娘的面子上。” “傻阿适,这便是你所长。”长公主看着他,“你苦想出路时,为何要抛开身份地位来看?就因她并非凭借这些?” 见他还是云里雾里,长公主索性把话挑明:“她若不是林济琅的女儿,你阿舅、舅母也不会任她做女武官,怎能说是完全抛却身份地位?你是我的独子,天生就是皇亲贵胄,如此优势你竟视而不见,真是呆子!” “您是说,我要借此身份去广结世家贵胄、打探消息?” “嘁——真个没眼界,非把自己往探子上靠,就不能看得远些?” 晏如陶沉思半晌,尝试着开口:“众人皆知我无须卷入争斗,就不会提防我。” 他看到阿娘点了点头,心情越发激动:“我可以大大方方同众人交好,游走在世家寒门之间。他们不会逼着我站队,也不敢开罪我。” 长公主见儿子终于开窍,提醒道:“前提是,你得藏好你的立场。” 他喃喃说道:“阿鹭就是我的立场。” 一个手炉被抛至他怀里,他慌忙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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