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说被衾床褥都是新换的,昨日刚熏过香,回了家无须像在承祥宫里那般提着心,好好养足精神。 应了阿娘的话,林翡这一觉睡了近一个半时辰,草草梳洗完,她估摸着李擎赴宴还有些时间,提着长枪想去找他对练。 谁知刚踏进小院的门口,就看见背手站着的晏如陶,头戴着漆纱笼冠,隐隐约约可见其中的青玉冠顶,身着霁青色的大袖衫,腰围白玉带。 他立在院子中间,背对着门口,似正在等候李擎。 林翡不自觉低头打量了自己的短袍、窄口裤和腰间革带,裤褶的下缘还没完全收进短靿靴中。 她弯腰将其收紧后,刚直起身,发觉他已转过身,正定定地看着自己,唇边带着笑意。 院中的两棵香樟树正萌新芽,有风吹过,红色的旧叶轻轻飘落。 林翡左手提着枪,慢慢走进院子。 半月未见,不知为何竟觉得他有些陌生。 是因为从未这般打量过他吗? 或许是的。 她对相貌穿戴一事向来不上心,就是问李擎上午穿的是什么衣裳,她也答不上来。 今日这身霁青衣衫格外清逸,才让她留意。 林翡走至相隔两步的距离停下,欲开口寒暄,可看着他满含温柔笑意的眼眸,一句生疏的“晏郎君”又说 不出口,只微微颔首回之一笑。 日渐晡,天光正好,笼在二人身上。 上元夜匆匆一别,她在花窗内端详红梅的侧影时常映入脑海。今日终于见到她,晏如陶心中有无数的话想说,却又捉摸不透她的心意,生怕说错话打破了此刻的静谧,只好将心头的欢喜都写在脸上,脉脉注视着她。 “哟,你今日穿得人模人样,怕不是为了看金……啊?阿鹭你也在,不是,我的意思是他衣冠楚楚。” 李擎看她提着枪,本来准备肆意说笑的心立刻收了回去,吓出一身冷汗。 林翡其实也就撩了下眼皮,可见李擎那心虚的模样,便问道:“为了看什么?” “芙香楼新出了菜品,有道叫春日金,盘中有个赤铜鎏金的高架子,具体什么样说不清,只听闻味道甜美,还能大饱眼福。” 听他说完,晏如陶松了口气,生怕他口无遮拦。 李擎冷静下来后也猜到了林翡是来找他练枪的:“好阿鹭,今日我们得早些去,明晚我再陪你练枪法。” 说罢就扯着晏如陶的袖子往外走,林翡见他一副急吼吼的模样,不满地拖着话音提醒道:“李擎——香——” 他连忙退了回来:“噢,噢!阿适你等我一下。” 见李擎回房,晏如陶从怀中拿出一枚淡青色药玉扁盒,递到她手中,小声说道:“是我阿娘种的,从金浦引来的品种,我挑了开得正好的几朵。” 林翡透过淡青色的 药玉朦朦胧胧地看见里头的一枝山茶花,她将长枪搂在怀里,打开盖子,见那浓绿光泽的叶子衬着丹砂一般娇艳的花朵,叫人挪不开眼。 她抬眼看晏如陶:“上回是御梅,这次是长公主的茶花,你这倒真是顺水人情。”说罢,纤长的弯眉微微一挑。 灵动娇俏的神情和揶揄戏谑的话语,让晏如陶既欢喜又惶恐:“每回瞧见红色的花,总会想到你……” 话还没说完,就见她迅速地将扁盒盖上、背在身后,神色淡漠了下来。 他一扭头,果然见李擎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房门,心中不由得暗暗叹气。 “阿适,喏,这是我舅母新制的香粉,里面的麝香是钦州送来的珍品。” 晏如陶双手接过:“早听我阿娘提起过夫人的制香绝学,有味蜜荔香她早些年闻过,念叨了数回,如今得了新香怕是要日日焚熏,代我谢过林夫人。” “什么蜜香?”李擎对此一窍不通,怕转达的时候前言不搭后语,追问道。 林翡已单手将扁盒塞至腰后,看李擎懵懂的样子,她摆摆手:“我来同我阿娘讲。” 她虽然也不大懂,可阿娘制过的香多少还是有印象的。 李擎笑着点点头,又递给她一封信:“我阿耶前日来信,其中有一页纸是阿慕写的,问候你和阿鸾,还特意写明要我记得转交给你。” 她有些惊喜:“阿慕都能写信了?” 晏如陶见她提及家人时轻松愉悦的样子 ,不禁也跟着笑。 接过后,林翡想起在宫中给阿兄写了信还没寄出去,明日得叫仆人送去驿站。 “她呀,画的比写得多。”李擎无奈地摇摇头,“对了,你说巧不巧,半月前你问我婚事,我阿耶来的信里也提到这事,还让我听从阿舅、舅母安排。” 林翡暗道不妙,竟把这事给忘了,挤出个敷衍的笑:“嗯,我也帮你留意,留意。你们不是着急去芙香楼吗?快去吧。” 她得尽快见见杨佩和陆寒,好在明日就开学了。 晏如陶没能和她多说上两句话,心中甚是不舍,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只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李擎嫌他磨蹭,低声催促道:“快些,他们都等着呢,难得今日有金桐……”被晏如陶瞪了一眼,他才仓促闭嘴。 这一幕恰好落在林翡眼里,她看着二人走远,将手背在身后,触到那方药玉盒子,心里有了打算。 中和节的夜里,城中极其热闹,这是本朝新设的节日,二月正是天气由寒转暖、万物复苏之际,不仅内外官司放假一日迎春,民间百姓也是纷纷以青囊装着谷物及瓜果种粒互赠亲友,还要酿制宜春酒祭祀勾芒神、祈祷丰收。 城中的酒楼茶馆多选在今日添上新菜、新茶。雅的有歌舞献上;俗的也有说书、唱曲儿。 晏如陶选在今日请武科结业的人在芙香楼共聚,正是他深思熟虑后张罗的第一场宴席。 发帖子相邀之前 他就问过瑶华娘子中和节的安排,她格外神秘,只说今年的花样儿准保别开生面,绝不会失了他做东的脸面。 直到昨日才有人放出了风,说尝到了新菜,描述得天上有地下无,当然,最让人好奇的还是金桐小娘子的舞。 和翩然娘子这类世家教养的舞姬不同,这位金桐小娘子是民间捧出来的,七岁登台时就凭借柔软灵活的舞姿震惊四座。 她如今年方豆蔻,正是花朵儿般美好的年纪,拿手的《芙蓉腰》《盼姮娥》功力更胜往昔,而且听说这回要跳的还是一首新编的《饮春雪》。 “《饮春雪》配上‘春日金’,眼福、口福同享,幸亏你提前订了碧波水榭,否则怕是和这些人一样挤破了头。”李擎看着芙香楼外被拦住的食客,感叹道。 “那你着什么急,晚宴酉时过半才开。”晏如陶对于匆匆被拉过来仍心怀不满。 李擎早就听闻过金桐小娘子,但家里管得严,芙香楼这等地方又不是能常来的,这回正巧赶上,自然心急,笑嘻嘻地回他:“你一个做主人家的,难道等开宴了才到?” 果然,婢子们刚给他们斟好茶,杨信、刘渠就到了,寒暄后入了座,言语中透露出对今日歌舞佳肴的期待。 接着,陆宾、周嵩等人也陆续到了,最迟的萧龄也不过酉时一刻,可见皆对晚宴兴致勃勃。 晏如陶喝着茶,想着阿娘的提点:“最近便的不就是武科 ?两三个世家旁支夹在寒门中,赶在他们离京前一口气全请了,这等小场面若能应付得来,之后胆子也就放大些。更何况李擎是自己人,还能帮你张罗。”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这回竟有金桐小娘子献舞。 虽说能为这次宴席增色不少,但若被阿鹭知道…… 他的牙齿磕在了茶杯上,倒抽一口冷气。毕竟民间的舞姬可不像世家一般追求高雅脱俗,今日李擎两次险些说漏嘴,真叫他心惊胆战。 夜幕降临,一方兰舟驶向湖心的木台,先下来的是两个提灯的婢女,将台上的盏盏花灯点亮,又有两艘小船停靠在木台两侧,丝竹琴瑟之音响起。 着一身雪衣的金桐小娘子在乐声中缓步离舟登台,楼上、岸边一片呼喊声,晏如陶他们坐在水榭中,将窗子全数打开即可欣赏湖心木台上的舞蹈。 她轻移莲步,走到了木台中央,灯火一照,众人才发觉她虽长袖翩翩,却露着香肩。这上窄下丰的舞裙只穿在锁骨以下,只是肌肤胜雪才恍若身披白衣。 她俯身向看客行礼,手臂一动,喊声更似山呼海啸。 “这是怎么了?”周嵩坐的位置并没看出有何不同,“不是还没开始跳吗?” 李擎眼神最好,他咽了咽唾沫,有些尴尬:“她那个袖子,好像只有手肘处缝了一截。” 桌上有些少年郎红了脸。这岂不是等于整个臂膀几乎都露在外面了? 晏如陶见瑶华娘子亲 自端着那道“春日金”进来,说道:“瑶华娘子,趁舞蹈还未开始,先与我等介绍介绍这新菜肴。” “那奴就长话短说,不耽误诸位赏舞。”她将盘子放在中间,“顶端是冰酥酪,似春日融雪,顺着流至下层的芋艿酥上。待诸位吃完芋艿酥,再下层的‘水凝波’会沁出细密的水珠,像沾上春日雨露一般。上面三层享用完时,最下层的白玉丸子甜汤会覆上一层金黄的碎桃酥,恰如阳光洒在湖面。” “竟有这些机巧!”晏如陶感叹道,“那岂不是得最后吃这道菜,才好叫酥酪融化?” “正是,摆在这先给各位贵客当个景。”瑶华娘子笑道。 她听新曲子已起前奏,行了个礼:“诸位慢赏、慢用。”便退了出去。 刚关上水榭的门,忽然想到忘了问晏郎君一声。有三位小娘子进门时说是来找他,她也确实瞧着眼熟,好似上个月见过,便放了进来。怎么刚才在水榭里没瞧见? 但又不好再进去打扰,想着等舞蹈结束、侍女上菜时问一问。 水榭内众人静静欣赏着台上的金桐小娘子,她随着乐声翩跹起舞,体态轻盈灵动,裙摆的纱罗层层叠叠,在她跳跃时上下翻飞,真如春日落雪。一双纤长白皙的手臂,将广袖舞动得似大片桐花纷纷飘洒。 陆宾脸皮薄,不好意思盯着看,低头饮了杯茶。 周嵩打趣道:“你瞧,湖边岸上还有几个女郎正对着 看,你倒先羞赧了。” 其余人闻言自然都往那边望,李擎一愣,揉了揉眼睛,喃喃道:“还未饮酒我就眼花了?那个绯红色衣裙的怎么看着似阿鹭?” 晏如陶已经离了座走至窗前,李擎在身后嚷着:“阿适,你是不是也瞧着像?” 他不搭话。 他远远看见绯衣女郎的发髻旁,插着两朵浓艳动人的山茶。 杨家人并未分家,杨佩、杨依堂姊妹俩住在一处,接到林翡着人送来的口信,欣然应允。 银杏看着自家女郎翻箱倒柜,也不说要寻什么,试探地问道:“女郎是在寻出门的衣裳?年前裁的绯红折裥裙女郎没上过身,我就收在陶柜深处。主母又给女郎裁了新衣,是缃色配竹青,说颜色不浓艳又有春日气息,想必女郎爱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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