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敢质疑聂炜一人能抵林家三人的分量,在此事上磨牙,只能让林翱方的气焰愈胜。 凌瑶华看看冯悉的神情,说道:“那这条便定下,再看第二条——” 萧军师手一挥:“既是为求同,何须多言?按我方简单易行的条款便是。” 饶是凌瑶华也没料到对方竟这般不留情面地打断,她怔了怔,挤出笑来:“便是谈生意、签契子也须来回商议数次,更何况兹事体大的议和书?” 萧旻捋须微笑:“你可见过万贯家财的富商同街边贩梨者议价?” 帐中顿时陷入安静,氛围凝重起来。 即便是处于上风,林翱和萧旻的态度也太过强硬,摆明了仗着聂炜的身份处处压制。莫说冯、聂二人,就是惯于拉下脸面同人周旋的凌瑶华,都觉骑虎难下。 聂然本就心浮气躁,又见林翱眼睛往自己头顶瞄。 昨日青玉冠被击碎后,他一时没有合衬的可替代,又不肯去借用旁人的。为免失礼,今日他勉强戴了笼冠,横插于上的也非什么名贵玉石,被林翱颇有深意的眼神一而再,再而三地扫过,他越发羞恼 。 因是值守帐内,李擎手里攥着的是长棍,正午的日头隔着青帐依然毒辣,帐内闷热不已。加上他又穿了一层铠甲,掌心里沁出了汗,正在想怎么不露痕迹地换个手,蹭蹭汗。 谁知聂然腾地一下站起来怒喝,将正在换手的李擎吓了个哆嗦,手里的棍子“啪”就掉在地上,引得众人都看了过来。 晏如陶看他双眼圆睁的模样,心里再清楚不过,定是失手如此。 冯悉和聂然都见过李擎,此时也认了出来。 冯悉算是与李宣威共事过,而聂然能记住李擎,则是因为替受完杖责起不来身的幼弟上门致歉时被李擎指着鼻子臭骂。 聂然一见李擎这副穿着,底气更足:“好你个林翱,找他装模作样站在角落里做什么?什么议和,我看你等分明是包藏祸心!” 李擎没胆子看林翱和萧旻的脸色,面对聂然却浑身是胆。 “昨晚那一箭你是没挨痛快?下回我往下移个三寸,正中你眉心!”李擎一脚踢开地上的棍子,朝长桌走去,聂然步步后退。 帐内外的护卫皆紧握武器,只待一声令下。 这场议和眼看就要变武斗之时,晏如陶笑着起身:“阿岭,坐下说。” 好似箭在弦上却被人劈手夺下,李擎一口气憋在嗓子眼不上不下,难受得紧,可偏偏“夺箭”的人是阿适。 转念他又想起萧军师之前的叮嘱,暴露与阿适的情谊如旧反倒会陷他入险境,于是怒容不 减,扬起声调: “少同我套近乎!亏我从前还当你是兄弟,这才几个月,你就挟我舅母一家来威逼……” “好了,阿岭。”林翱怕他戏演过头了,连忙打断,又转过头盯着聂然,似笑非笑,“我等可未曾想在这议和帐中动手,不过——若是聂郎君有意,我与阿岭自然奉陪。” 李擎的出现让冯悉笃信林翱麾下的巍州兵马远不止两百,议和之心越发坚定,回身喊聂然回来,可一看聂然竟已缩到羽林卫身后,顿觉扫脸,低声道:“聂郎君落座吧!” 晏如陶脸上挂着适当的“尴尬”笑容,指尖轻点着桌面,静静等着林翱等人开口。有了这一出,冯、聂二人的气势就更弱了。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萧旻竟又拿出一封信来,笑吟吟地放在桌上:“聂小郎君的亲笔信,请各位过目。” 聂然陡然变色,抢在冯悉前面抓起信纸,看完后低着头将信递给冯悉。 晏如陶本来还等着下一个轮到自己看,谁知冯悉看完就将信折好收起,神态举止尚且如常,但一开口声音却有些不稳:“议和条款……就按萧军师拟的来,细则可慢慢商议。在此之前,我须确认聂小郎君的安全。” 林翱欣然应允,随即看向李擎。 李擎挑挑眉,起身向帐外走,看得聂然、冯悉心惊胆战,偏他撩起帐帘还转身看向聂然,狞笑道:“等着啊!” 晏如陶自然乐见聂然敢怒不敢言的 模样,口里还安慰道:“放心,既然林小将军答应了,恒明定会平安归来。” 后来,聂然、冯悉隔着十几步远,看见被反绑双手、口中塞布的聂炜,虽是不断挣扎、狼狈不堪,但好似并未受伤遭罪,心里暂且安定下来。 聂然好一副牵肠挂肚的样子:“恒明莫慌,表叔定会好生接你回京!” 聂炜呜咽着说不出话,见着亲人忍不住涕泗横流,李擎看不下去:“瞧你这点胆子,啧啧。人也见着了,回去安心将议和书签好,瞧这天色也阴沉下来,若是不想司徒的长孙淋雨受冻,就少磨磨唧唧。” 聂炜都在眼前了,冯悉、聂然更懒得与林翱等人磨嘴皮子,速速交换人质,他们自己的小命也就保住了。 晏如陶和凌瑶华见他们无心细议,当然也就不再置喙,安安静静地坐看萧旻誊抄出议定的文书,一式两份。 等到要签字盖印之时,晏如陶抱着双臂,将头拧向另一侧。 冯悉、聂然见状心中愤愤又无可奈何,在两份文书上先后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最后冯悉都加盖了羽林中郎将的官印。 忽然天上响起一声闷雷,李擎抬头望向西南边的天空,一道黑云正朝着头顶压过来,于是在帐外催促道:“好了没?马上就要落雨了。” 林翱收好议和书,对冯悉说:“中郎将可千万别淋湿了文书,省得不好同司徒交代。” 冯悉连敷衍的笑都挤不出来,胡乱点 了几下头,命羽林卫去带人过来交换。 林翡站定在阿兄和阿岭面前时本是想笑,却鼻酸难忍,眼泪扑簌簌地掉,顾不上言语。 林翱摸摸她的头,先去给阿娘解开绳索,李擎忙不迭地上前给她解,口中不住地叨咕:“怎么瘦了这么多?遭了不少罪?阿适怎么也不想法子护着你?” 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林翡转了转酸痛的手腕,抬手擦泪,听见冯悉扬声道:“望林小将军言而有信,速速退兵,尽快放沈郎君归京。” 说完,命押林翡一家前来的百名羽林卫跟随林翱等人。 林翱抱了抱拳,没再同他多费口舌,见阿鹭有李擎在照料,便一手搀着阿娘,一手牵着阿鹤朝远处的营帐走去。 卷着土腥味的风迎面扑来,李擎吸吸鼻子:“雨要到了,我们走快些。”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轰轰的雷声也大起来,李擎拉着她快步朝前走。 林翱一把抱起阿鹤递给旁边的军士,又解下外衣让阿娘顶在头上,躬身背起阿娘向营地跑去。 林翡虽刚生过病,此时心中却觉得这场雨落得好,洗污涤浊,将身后这些烂糟事一同冲走,有种畅快之感。 只是,仍有一处隐痛常在心头。 此次和阿娘他们逃过一劫已属侥幸,可没能救出阿鸾一直令她心怀愧疚。 自己将回到北境与家人团聚,独留她一人在深宫艰难度日,虽则巍州势大会让聂檀不敢轻易动她 ,但平日难免要遭受为难折辱。 好久,好久没见到阿鸾了,林翡忍不住叹息,柔弱可人的小阿雀,再见时该长成什么模样? 李擎的话打断了她的沉思,他停下脚步,冒出一句:“今日……是阿适生辰。” 一大早他执意要来议和,也是因此,只是此事不好意思同阿鸿表兄讲,直至见到与阿适也有交情的阿鹭,他才能吐露。 林翡闻言回头张望,隔着雨幕什么都看不清,天地一片昏黄黯然,仿佛有道无边无际的墙,就此将二人分隔开来。 李擎扯扯她的手:“别看,我刚才就不敢回头,怕被冯悉他们看出什么。” 林翡忽然想起自打十岁那年他送了双镫,之后每年生辰他都不曾忘记,只是……她从未想过打听他的生辰。 “礼尚往来”这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偏偏在他身上忘了个干净。 若不是今日李擎偶然相告,她该到何时才能意识到已安享眷眷顾惜四载有余? 年幼时囿于成见,少年时懵懂无知,蹉跎到今日……南北相隔。 大雨如注,她没有停下向前的脚步,热泪也难停下。 雨落下的时候,冯、聂等人躲回了议和帐,坐等着军士来送伞接迎。 晏如陶最晚进去,在撩起帐帘前忍不住向她远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也只能望这一眼。 送她平安北去,了却一桩心事。 进了帐子,他又挂上笑,对着聂炜嘘寒问暖,问起昨日的经过,言语间敲打着聂 然。 她有她的路要行,自己身在局中也需挣扎求胜。 他隔着衣襟抚上心口,贴身悬着那枚曾送给她的双螭鸡心佩。凌瑶华作了人情,悄悄将她的包裹还与他。 在重逢前,只可睹物思人。
第五十六章 班师振旅 (五十六)班师振旅 短短两个时辰,从凌霄关阴冷脏污的监牢,到大峪河上的楼船斗舰,林翡等人沐浴完换上姑母让阿兄带来的干净衣裳。她喝下两杯姜茶,看着身边皆是亲人,真觉浑身暖意。 外面已云收雨霁,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河水上涨,船行迅速。 林翱将舱内的窗户打开透气,总算能定下心神与家人叙叙这几日的经过。 贺宁紧靠着阿鹭坐,将她搂在怀里,不住地摩挲她的臂膀,心疼她大病初愈又淋了雨。 “阿娘,等回了巍州,我保准好好调理,您盯着我每日吃饭前先喝药,一顿不落。” “到时又整日忙得不见人影,去哪里抓你喝药?”贺宁嗔道,随即看向长子,“总归是同你阿兄在一处,再有伤病,我直接找这小子算账!” 林翱抱拳:“阿娘有命,儿无有不从。” 众人都笑起来,这四个多月来。经的变故太多,如今共聚一堂,倒真似做梦一般。 尤其是李擎,眼睛不够用,挨个儿打量,嘴里也不肯停歇:“自打阿舅被遣回巍州,我阿娘就日日惦记着舅母和表弟、表妹们,京里又不知情形如何,不敢贸然传信,生怕连累了你们。” “阿舅也整日茶饭不思,若不是阿娘好说歹说,怕都要瘦脱形了,和阿鹭不相上下。待你们回去,阿娘酿的桑葚酒味道正好,柰果也该熟了,炙羊肉、猪蹄酸羹、烧子鹅换着吃,保 管三五日就补回来。” 说完了巍州的事又开始讲昨日的一番奇遇:“当时正值黄昏,大峪河上的大小船只,见到我们的楼船避之唯恐不及。谁知几艘小渔船横在河中央,大有拦路之意,我等也不想误伤百姓,便派出一艘艨艟上前问询。” “我的目力也是众所周知的好,远远看见从船舱里探出身的是几个小女郎,实在叫人不解。艨艟上的人速回复命,你们猜小船上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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