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无尽回廊曲折,宫院深深不见出路,只是携着风霜一步步迈入深渊之时,她顿生出无边心安。 一盏茶后,江稚鱼与简是之一左一右踏入殿内。 刘元霜早回了殿,再观皇帝面色,应当已是知晓了简是之的无法无天之举。 江稚鱼跪于大殿前中,向皇帝叩首行礼。 皇帝投下目光瞧她,一头松散乌发随意垂在脑后,再配上这一身的灼目赤红,正映得她容颜姣好,虽是身着男装,但仔细去看,又如何瞧不出她眉眼之间的娇柔颜色,就是与媚姿女子相比,都要更多上几分热烈美好。 只是他从前从未这样注意过她,也从未察觉她玉骨之中透出的独属于女子的柔婉风姿。 倒也再无需请人验身,方才简是之的违令之行已说明了一切。 皇帝揉捏着眉心,眉梢上挂了几点愁绪,自那日突生变乱开始,他便已对江稚鱼高看了一眼,一朝越阶连升六级,正正是想要信用依靠她的时候。 可谁知…… 沉默半晌,皇帝终于开口,话音不自觉低沉下来:“江稚鱼,亭序侯府世子,实为……女子?” 江稚鱼闻言微扬起头,未停顿一刻,答道:“臣是女子。” 得到她回答后,皇帝蹙眉敛目一瞬,随后怒目看向她,扬声道:“你可知,欺君之罪,当即刻斩杀,获罪九族?” “臣知晓。”江稚鱼面色依旧丝毫未变,只沉声答着。 旁人若是听了这样的罪罚,早便涕泗横流连连求饶了,她却全然不同,出奇的凛然冷静,且她明明得简是之护佑能够逃出京城,却还是回来了,如此这般,却是令皇帝生出几分不满。 “你是在,挑衅朕?”皇帝紧紧瞧着她,语气中已带了不悦之意。 “臣不敢。”江稚鱼旋即答道,忽而抬眸回望向皇帝,说道:“陛下如何处置臣,臣都无话可说,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反问她,不悦之意更盛。 江稚鱼没有一丝动摇,挺直背脊面向皇帝,一字一言缓缓道:“臣心内不服。”
第54章 、重获新生 此话一出, 朝上众人皆惊抬起眸,不自觉将目光移向她, 单是听得这几个字, 虽事不关己,却暗自出了一身冷汗,似已料到了下一瞬的龙颜震怒。 皇帝此刻神色阴沉到了极点, 只是还不待他开口,就听得江稚鱼又叩首道:“臣有幸蒙陛下赏识,入宫为官已一年有余……” 殿内静得出奇, 外间寒风也已歇止, 此间之内, 唯一可闻的,只有江稚鱼沉缓的话音, 一字一句, 无比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臣自认在官之时谋论处政, 从未有过片刻失职,忧君为民之心也从不敢松懈一瞬,黄河水患, 江南蝗灾,北境大旱……臣承上的一篇篇策论,皆是臣经年所学, 臣伴作男装, 由是才有资格与旁的王公一道入国子监读书, 而后所有诗词酒会、赛马围猎, 也都是因着臣一身男装, 才能够入场……” 话及此处, 字字锥心, 不由就激荡起情绪,只是这番言论,古往今来无数人也都高呼过,却总也无能为力,大抵这样的境遇,落在那些男子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她拼尽所有换取到的,不过是他们唾手便可得,由是这样的心念,如何能得旁人感同身受。 江稚鱼沉下心绪,知晓并没人能真正理解她这一路的血泪艰辛,甚至对于那个妄想冲破成规的人,抱有无尽的不屑与轻蔑。 “臣从未做错什么,也从未有过后悔,今日过后,满殿臣卿皆可对臣口诛笔伐,将臣冠以千古污名,而这一切,不过仅因着臣为女子……” 她顿了顿,眸底锐光更透出几分寒意:“然而乌云蔽日、大厦将倾之时,陛下旁日里亲信之人、列位国之重臣,竟如鼠蚁之辈争相逃窜,敌军迫近禁城之时,临危受命的是臣,舍命护君的亦是臣,臣对于陛下,对于大梁,自问心无愧,臣虽有不解,却从无畏惧,千百年后青史上提一笔,说臣是欺君罪人,臣也没什么怨念。” “臣今日铿锵之言,不为任何,只欲让满殿臣卿知晓,亦是让天下人知晓,女子也有为官之才德,举托社稷之能力,舍身为忠义之胸襟。” 一字一言,字句珠玑,话音落下时,似有千斤般砸在殿内每个人的心口,让人都不由得蹙起眉头,敛下神色沉思。 无人不会承认,自己确实看轻了这个身形瘦弱单薄的女子。 江稚鱼又向皇帝俯首道:“此番言辞,皆为臣肺腑之论,臣无意为自己开脱,臣自知罪孽深重,全凭陛下裁决,臣绝无二言。” 方才毅然转身回返之时,她便早已抱定了必死的念头。 听她这番话语,简是之早已眼尾泛红,这时急欲上前来为她求情,却被身旁的简昀之一下拉住,凝重着神色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简是之知晓他的意思,当朝天子最忌讳之事便是君臣勾结,方才他冒死违令要护江稚鱼出宫,已是触怒龙颜,这时若再出言,倒更是雪上加霜。 然后大殿之内急欲为她求情的,却不只简是之一人。 江稚鱼从前虽只是微末小官,只在东宫内行走,并无参知朝会扆崋的资格,但她手书篇篇策论,引得无数有识之士赏识,且但凡与她有过交往之人都清楚,她为人真诚正直,是此世间少有的颇有古人之风的人,今朝她获罪如此,又如何不替她扼腕惋惜。 户部尚书陈冈,是顶顶的性情中人,虽从未见过江稚鱼,但她手书论道,他都一一翻读过,每每都暗自称赞这位后辈,早便想寻个时机与她一见了。 却不想,这第一面,是这样的情形。 陈冈当下也无顾陛下难看至极的面色,毅然上前,在江稚鱼身侧两三步远跪下,俯首道:“臣斗胆为江大人求情,臣以为,女子为官,虽前所未有,却又如何不可自今朝始,就破这一新规?因陈守旧,只会故步自封,江大人乃是大梁不可多得之重器,天降英才,原是大梁之幸,陛下今日若是杀之,臣,心内不愤。” 陈冈实是千古少有的舍生取义之辈,又向来不善婉转用词,急火上心时,这番话出口,很有些大逆不道的意味,似是逼迫天子。 只是皇帝并没发作,仍旧沉着目光,面色凝重,不知在思索什么。 随后,天章阁学士南相旬微掀起官袍下摆,便跪在了陈冈身后:“陛下,臣附议陈尚书所言,说句出格之言,江大人也算是整个大梁的恩人……其欺君罪愆虽是事实,但这一功一过相抵,实在罪不至死啊。” 南相旬已过了耳顺之年,须发半百的老者一头重重磕了下去,他疼惜江稚鱼的才能,此事无关乎年龄,无关乎家世,甚至无关乎交情,只是一个文臣的惜才之心。 无论世道如何变更,历朝历代便也总有那么几个人,将有些东西看重更比性命,后世之人称其为风骨。 半晌后,又有了四五位臣子为江稚鱼跪伏求情。 这些人,江稚鱼都未见过,更想不到他们会如此做。 殿内众人都将目光齐齐投向上位,等待着皇帝最后的决断。 默然半晌后,皇帝抬手揉捏眉心,将视线聚到江稚鱼身上。 简是之顿时一惊,手心汗湿了一片。 当下脑中只留一个念头,若是江稚鱼当真就这般殒命,那余下这荒芜的半生,他该如何挨过。 所有人都肃起神色,万分紧张地竖起耳朵等候皇帝的开口。 足过了许久,又或许其实没有那么长时间,不过这种时刻,连喘息的瞬息都好似被拉长了。 “江稚鱼……”皇帝轻声开口,语气中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好似带了稍稍的叹息。 江稚鱼依旧低垂着头,只俯得更低了些,算作回应。 “枢密院主官江稚鱼,扮作男装入宫,欺君罪名为实,依照大梁律令,当即刻斩杀,获罪九族……” 皇帝低低幽幽说着,简是之眼眶中登时蓄满了水雾,好似有一块千斤重石压于心口,直逼得他要窒息死去。 只是话到此处,皇帝顿了顿,再开口时忽而转了话锋:“然……” “朕今日便要将这条律令自大梁律法中除去……” 江稚鱼猛然扬起头,定定瞧向皇帝,便见他已舒展了眉目,又听他道:“多亏了江卿,令朕,亦是令大梁万千臣民知晓了,大梁的女子,从不输于男子,女子,也可远虑深谋,也可为官。” 皇帝自龙椅上起身,沉声道:“江卿此事,亦让朕反省了自己的狭隘,朕实在无法降罪,若是有后世之人论及今日事体,因朕不守旧法,骂朕一句昏君,朕自也认了。” 触及皇帝眼底的点点慈笑之意时,江稚鱼不由得红了眼眶,顿时有如重获新生,她做梦也想不到,她这单薄之躯、微弱之言,竟能让大梁的历史转了个弯。 “臣江稚鱼拜谢陛下。”江稚鱼叩首道。 而后又抬眼望向皇帝,眸中是掩藏不住的烁然光芒,只是还不待她出言,皇帝便猜到了她要说什么,在她前面开了口。 “朕这一世,便也只能做到这了,来日这方山河交递至你们手上时,定然会有更大的作为。” 江稚鱼欲再开口的,便是为全天下女子谋求,使少者可与同龄男子一般,入学识字、明礼辨义,而后也可考学为官,不必将一生都拘于闺阁。 只是这方架在人们心头千百年的桎梏,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破除的。 她既已将这暗夜撕破了一个口子,又何惧后路无人,曦光总会到来。 散了朝,江稚鱼走至殿外廊下,初春凛冽凉风吹面而过,她深吸入一口气,顿感到一种此生从未有过的畅意之感。 她轻阖双眸,默然感受片刻,却忽而有温热之感触到她手背。 江稚鱼张开眼,见是那道无比熟悉的身影。 简是之一身朱红官袍立在她身侧,右手轻握住了她的手。 简是之转眸朝她微微一笑,少年的眼里像是盛满了山涧清泉般澄澈,触入她眼眸时,也叫她移不开眼。 “恭贺江大人了,官至一品,来日璀璨可期。” 江稚鱼勾唇笑笑,知晓他向来没什么正行,总爱说笑。 不过能时常与他说笑嬉闹,不正是此间最好的事情。 江稚鱼定定瞧向他,见他鬓边两侧碎发微乱,本一丝不苟的朝服领口也微微松散开,便想到了方才那惊险一幕。 他着实任性,着实大胆,着实枉顾礼法,却也,着实舍命要护她。 江稚鱼心中暖如明春,正欲踮脚上前替他拢起额前乱发,手还未动,忽而心念一转,随即却发觉好似有什么不对,略一思忖,当即便沉下了面色。 她紧瞧着简是之双眸,沉声问道:“你是不是早便知晓我是女子?” 这话一下刺入简是之心口,京郊那晚的记忆便如潮水般猛然涌入他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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