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然而舒泠到达橘井坛,却发现莫君亦已经死了。 整个橘井坛空无一人,只有那一方墓碑,孤零零地伫立在树影一角。树上叶子已经落尽,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穿过光秃秃的枝桠,毫无遗漏地轻摇而下,衬得这院落更加寂寞和萧条。 舒泠没有停留太久,她在墓碑前稍稍驻足,便又从墙头跃出,向南而去。 收到萧麟趾的命令时,她没有犹豫,也没有任何质疑。她虽然曾经认识沈乾夕,可他们只有不足百日的萍水之缘,而她,始终是赤月组织的杀手。 织凤楼在黎州,明州正南方,中间只隔一条泯江。沈乾夕应该已经回去了,不知她能否赶得及,在他回到织凤楼之前,成功完成刺杀。 舒泠一边想,一边踏进城门附近的一间客栈。她接连奔波数日,接下来恐怕仍要一刻不停地赶路,还是在出城前休息片刻,备足干粮,方为上策。 然而,刚刚踏进客栈大门,看见迎面走来之人,她的脚就顿住了。 她要追赶的人,她要杀的人——那个身着月白长衣,衣角绣着云雷花纹,手中握着白玉折扇,笑容温和清朗的英俊男子——就在她面前。 不知为什么,这一瞬间,她的心底,出现了握刀以来的第一次迟疑。 ———— 回程一路,沈乾夕、舒泠和容疏华三人的相处模式,和先前几乎一模一样。容疏华依旧没个正经,沈乾夕依旧热衷美食,舒泠也依旧沉默少言,大多时候,她只安静地跟在沈乾夕身后,随队伍一同前行。 初遇时的无措渐渐消失,沈乾夕又变回那个八面玲珑的商人。舒泠仍睡在沈乾夕隔壁,如果不得不露宿郊外,她依然和沈乾夕同睡一车。不过,已经过去几天,她却迟迟没有动手。 因为,几乎寸步不离跟在沈乾夕身边的,不只是她,还有容疏华。除了平时赶路,就连沐浴和如厕,容疏华都始终跟着沈乾夕,唠唠叨叨,说些在她听来完全没有意义的话。 就这样,一行人一直走到江边。泯江是越国最大的河流,从东至西,将整个国家分作南北两方。江水滔滔不绝,一浪浪冲刷着两岸,又长啸着退去,溅起千千万万的破碎琼珠,满目缭乱。 “我们就要过江了。”弟子去筹备船只,沈乾夕也准备向容疏华告辞,“等你我忙过这阵子,再找机会见面吧。” “就这样?”容疏华拧紧眉头,却问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什么就这样?”沈乾夕果然没听懂。 “就一句话,你就要把我赶走?”容疏华嘴唇一扁,做出委屈状,“你既不设宴,也不给我饯别礼,我不走。” “别闹。”沈乾夕哭笑不得地看着容疏华,“是你说有急事,要赶紧回去,我就在这目送你,你快走吧,省得误了正事,还要赖在我头上。” “嗯……”容疏华煞有介事地想了想,道,“你如此草率,我改主意了,我要和你一起过江。” “你,究竟是谁草率?”沈乾夕干脆直接拉过容疏华,把他往泯江下游推,“你催促我一路,怎么这时候,又不着急了?” “哎呀呀,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不要推我。”容疏华被沈乾夕推着,一边手舞足蹈地嚷嚷,一边向下游走了十几丈远。离开众人,容疏华忽然停住脚,脸上玩闹的神色瞬间一扫而空。 “乾夕,我和你一起过江。”他的语气,也变得沉稳而郑重。 “怎么了?”沈乾夕停下脚步。 “我不放心。你的人大多先行一步,回去织凤楼了,凌恒和菀青也不能立即来接你。如果我走了,你身边剩不下几个人,武功也都不行,万一……万一遇上什么,我怕你有危险。”容疏华忧虑重重地开口。 沈乾夕一怔,随即笑了:“我第一次见你如此担心我,怎么,你武功很好?能够保护我?” “我不是在开玩笑。”容疏华拍掉沈乾夕放在他肩上的手,脸色不豫。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沈乾夕笑着保证道,“就算一个侍卫都没有也不要紧,我武功可比你高,更况且,舒姑娘……” “舒姑娘舒姑娘,你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跟我装傻?”容疏华打断他,脸上不由得浮现怒色,“你怎么能相信一个外人?你知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沈乾夕静了一静,然后他轻叹着,嘴角微微一哂:“你也知道了?” “你——你知道?”容疏华一愣,继而他真的愤怒起来,“你知道你还让她做你的护卫?还整日把她带在身边?还不让我和你一起过江?你——你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 “不要激动,你看,这些天不都没事吗?上次我们一起走了几个月,不也始终没出事吗?”沈乾夕忙安慰他,“不用担心,就算她是杀手,但我想,她不会对我出刀的。” “你怎么……你怎能如此天真?”容疏华的神情,渐渐由愤怒变为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她是舒泠啊,青寂刀舒泠!她说要去黎州,织凤楼就在黎州,乾夕,你如何能断定,她的目标不是你?如果她出刀,恐怕只有我们二人合力——不行,恐怕需要你我再加上由仪,加上随行所有侍卫和暗卫,才有一线可能胜过她啊。” 沈乾夕的笑容终于渐渐消退,他静静望着容疏华,轻声叹息:“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要——不会的,你一向谨慎理智,你另有其他打算吗?”容疏华不死心地又问,或许这一次,沈乾夕就像竹醉山庄那时一样,想利用舒泠,做些什么? 然而,沈乾夕却依然轻轻笑着,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不相信。” 容疏华沉默了。 两人在浩荡江边沉默而立,江水砸碎阳光,飞溅在两人的长衫上,洇出一晕晕迷蒙水痕。沈乾夕毫不躲闪地望向容疏华,目光安稳而坚定,又带了几分恳求。 终于,容疏华移开了目光。 “够了……我知道了。”他闭了闭眼,不敢再看。江风肆意,日光昭然,沈乾夕那决然却又温暖的目光,或将是他一生也无法拥有的勇敢。 “我知道了。”容疏华安静地重复,抬眸,带着不容抗拒的语气,“我同意你带上舒泠,同样,你也必须同意,我和你一起过江。” 沈乾夕笑了笑,轻叹着点头:“好。”
第34章 容疏华与沈乾夕一同走回, 告诉众人更改了行程。他的决定,自然无人提出异议,然而舒泠的眸色却略微沉了沉。 未及她细想, 容疏华就笑眯眯地凑上前, 眉眼都弯成了月牙:“舒姑娘, 我还要再和你们同行几日,不知你是哪里人,是否乘过江船。我跟你说, 泯江江浪, 可不是一般凶猛,若遇上风暴, 说不定……哎,你别走啊, 我还没说完呢!” 舒泠根本不想理他, 径自转开身子, 走到一旁。过了江,向南不远, 就是织凤楼,容疏华如果仍然寸步不离沈乾夕,她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下手的时机? 虽说,她大可连碍手碍脚的容疏华一并杀了, 可是……不远处有暗卫跟着他们,分辨气息,与先前织凤楼暗卫不同,大约是容疏华的暗卫。 倒并非担心不敌, 只是, 距离织凤楼, 终究还有些时日,动静闹大,于她无益,或许,现在不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既然如此,就,再等等吧。 “容大人,沈楼主。”几个侍卫远远走来,向沈乾夕和容疏华禀报,“因为容大人要过江,随行众多,一时难以找到合适船只。如果您二位不想与其他人共乘,恐怕要再等几日。” “几日?”容疏华问。 “至少,也要三日。” “那,”容疏华沉吟片刻,又问,“如果共乘一船,同乘者是谁?” “是一些运货商人,属下原本想与他们商量,多出些钱,让我们先渡江,但是,他们的货物都已运至舱内,而且一些鱼虾蔬果,不好搁置太久,那些商人不愿意将船让出。”一个侍卫恭敬地躬身禀报,“所以属下就先回来请示,或者,要出示大人您的令牌,让他们另选他路?” “我可不想再等三日了。”容疏华想了想,转头问沈乾夕,“我也不想仗势欺人,毁了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名声,不如,就和那些人一起走吧?” “你哪里有什么好名声。”沈乾夕笑着展开折扇,“我一向平易近人,自然没有意见。” “哼。”容疏华瞪了沈乾夕一眼,“江风猛烈,你就别再摇你那把破扇子了。”转头吩咐侍卫,“你们去安排吧,就说可以同乘,价钱无所谓,不过,要给我们留几间房。” “是。”众侍卫颔首应道。 “希望不要遇上更大的风浪。”侍卫离去后,容疏华抬头看着天,目光隐有忧色,“我看天色不是太好。” “虽离入海口很近,但毕竟是江浪,应该不会有大问题。”沈乾夕却乐观许多,笑着盘算道,“与人共乘也不错,不知能否买一些鱼虾,做几道好吃的菜。江水月夜,也别有一番风景。” “算了吧,这种风浪,桌子不翻就是万幸。”容疏华没好气地白了沈乾夕一眼,目光扫过不远处望着江水的舒泠,静了静,又悄声叹息,“不过,是啊,与人共乘也好,人多一些……也好。” ———— 江风果然猛烈,江浪果然汹涌,船只未行一里,已有不少人吐得东倒西歪。沈乾夕担心舒泠不习惯水路,敲开她的房门,语带关切地慰问:“舒姑娘,风浪凶猛,你是否有……” 话未说完,他就自觉地闭了嘴。 他本想问一问舒泠可有不适,然而她淡然望向他,神色平静,脚下站得比他更稳——是啊,他如何能忘了,她可是舒泠啊,这区区风浪于她而言,算得了什么? 他讪讪地收住口,却不想就此离开,于是又问道:“你饿不饿?你晚上吃得不多,船身摇晃,十分耗人体力。现在入睡尚早,要不要一起去厨房找些吃的?” “……好。”舒泠想了想,就答应下来,踏出屋子,关好屋门。狂风呼啸,江浪滔天,虽然不至令她站立不稳,但在屋子里温习心法,也确实勉强。既然如此,倒不如和沈乾夕四处走走,说不定能找到机会…… 想到这里,她猛然发现,门外只站着沈乾夕一人,那个日日如鬼影随行的容疏华,此刻却不见了踪影。 这——不正是她等待许久的时机吗? 不正是,出刀,杀死走在她身前这个人,最好的时机吗? 定了定神,稳住脚下步子,舒泠将右手按上腰侧的青寂刀。 她的刀足够快,杀人,只要一瞬间就够了。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却忽然听见,沈乾夕温和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前面地板有些凹陷,舒姑娘小心脚下。船身晃得厉害,不妨扶着墙,能走得稳当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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