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对贺行云大骂:“冬荣已经死了!如果你现在停车,要么杀光那些难民,要么就是我们都跟着送命!” 顿了顿,见他面色苍白,这才收敛了些语气,好声说:“哪怕你只有一块饼,被这些难民知道了,他们也会扑上来啃你的肉吸你的血!你不知逃亡的难民都经历了些什么,为了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收起你那无用的善心,那只会害死所有人!” “可是…可是……”贺行云被吓傻了,他显然并不明白这世道的残酷。 他一面觉得那些难民可怜,一面不懂为什么善举没有得到感恩,反而会遭来丧命。 然而陈清和自己就曾是难民,她太清楚走投无路的滋味;为了抢夺一口馊饭,彼此大打出手、伤及性命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岁大饥,析骨而炊,易子而食。 莫说榆树皮都被扒光,便是一只老鼠都能值百钱。 “‘君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可怜难民,只能从政令出发,若你切身去乐善好施,就如肉包子打狗。”陈清和目光清冷,平静地扫过惊魂未定的三人。 周大师不由得感慨:“陈夫子年纪虽轻,却…十分透彻,如历经世事沧桑。” “不敢当。”她严肃地抿着唇,如一根紧绷地琴弦;见那些难民没能追上来,这才得以松弛。 贺行云久久不能回神,怎么都无法接受冬荣居然就这样没了。 “难道冬荣就这样死了吗?” “你也可以去陪他。”陈清和如此说着,眼神中却满是警告。 他最好不要再动糊涂念头。 “可是冬荣他也有家人,有父母需要他养啊!我们就这样抛开他,他的尸身无法归根,反而要在泥泞中受人践踏,他的家人又如何受得了?!” “那就是相爷需要出手处理的事了。” 陈清和撇过头。 她用布巾擦拭着染了血的发簪,在风口任发丝飞扬。 是啊,冬荣也有家人,可他的尸身却只能被丢在丰城,受尽践踏,甚至是分食。 那她的父母呢? “那是一条性命,怎么是可以以处理论之!”贺行云愤然起身。在颠簸中晃了又晃,险些跌倒。 冬荣冬庆都是伴着他长大的家仆,与其说是小厮,却又比父亲更亲两分,叫他如何能割舍得下?他甚至根本无法接受冬荣已死的事实。 贺行云第一次意识到,这世界与书本是不一样的,更意识到,陈清和远比他认知的更清冷。 这种清冷就好像站在面前的是另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令他觉得好陌生。 “怎么,才走出京城百里,刚接触这世道的一角,就受不住了?” 陈清和将长发重新挽起,敲了敲车厢,对驾车的冬庆唤道:“停车。” 冬庆虽然也在抹眼泪,但因见识了陈清和的厉害,很是识时务的‘叛变’转认陈清和为‘主子’,听起她的差遣来;二话不说勒停了马。 “现在给你个机会,我们在这儿等你,你可以选择去将冬荣的尸身背来,以免日后夜夜愧疚难当;若你不去,我们便继续启程去淮安。你去吗?” 她认真凝望着贺行云,说罢,便主动为他让开了一条道。 她自然希望贺行云冷静些,不要自找麻烦;可有些亏是成长路上必须亲自一尝的。别人说那是南墙,他不会信,非得撞到了南墙,痛到了,方长记性。 冬庆这会儿算听明白了,顿时着起急,劝道:“不可啊夫子!那不是让公子送命吗!” 陈清和却并不搭理冬庆,直盯着贺行云咬着牙跳下马车。 “我去。”他坚定地应道。 “夫子!” 这回连周大师也耐不住了。 那毕竟的相府的嫡公子,若真出了事他们三个一样是要掉脑袋的啊! 眼见着贺行云疾步朝冬荣方向奔跑,陈清和并没有意外,沉了气,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会带他回来。” 闻言,冬庆又没了主见,只能认命,直呼:“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连眼泪也没工夫掉了,本以为这一路不过迁坟,这回指不定玩成了进坟,他冤不冤呢! 难民们没有想到贺行云会折而复返,见他仅一人,便同送上门的口粮一般。于是在一声高呼下,仿佛是什么口号,那些分散地难民突然聚集起来,饿狼似得从喉中发出嘶吼,只待有人率先带头,便一同奋力扑上前。 贺行云手中持了剑,却因不愿伤人而不肯出鞘,故而备受掣肘,无从施展。难民们却不要命地前仆后继,拖拽撕咬,恨不得能从他身上生咬下一口肉才好。 他根本没见识过这种场面,就如同野外落入虎口的羊羔,被难民们分食、拉扯。终于明白了陈清和的话,可此时哪怕再想拔剑,也一切都来不及了。 新伤叠旧伤被生生撕裂,他痛得哀嚎起来;就在难民们手中的木锥即将刺穿他的胸膛之际,一双熟悉的素手执着那把簪子从后面一把捅穿了难民的喉管,连贯利落地就如宰鸡杀鹅。滚烫的鲜血瞬间便飞溅了他一脸,顺着流淌进嘴巴中,肠胃随之抽动着,便再不受控翻江倒海干呕起来。 只是那腥味还未吐个干净,满目就只剩下了血色。 倒在地上的难民越来越多,女子鹅黄色的衣裙被染得猩红,披头散发仿若是从地狱里爬出的罗刹。 她迈过地上的横尸,走一步,剩下的难民便退一步,不敢再上前。 贺行云艰难地蠕动着,想向她靠近。 只见她逆光而立,从地上一把背起了冬荣的尸身,顺手将那发簪插回了发间。 一步,两步… 陈清和终于走到了他面前,冷声道:“站起来。” 贺行云浑身泄了力气,哪里还站得起来,于是十指紧抠着地面,才一点一点勉强撑起了身子。 还没来得及张口,“啪!”地一声,那沾满了血的手掌便毫不留情面地抽打在了他的脸上。 “你真当你自己清风朗月,是圣人,是救世主,傲骨难折?好好想想,你那可笑的仁善背后,是谁替你碎了骨头,送了命,脏了手。” 陈清和冷眼睥睨着他,一字一句都如刀子剜在他心头,可他却无法反驳。 “今天,我为救你,犯下杀戮,替你担下一世骂名;明天又当如何?还要有多少人为你的天真无邪承受罪孽?没有能力的仁慈,就是害人害己。记住这些人怎么死的,他们本不会死在今天,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那分不清轻重缓急的善良。” 说罢,她抹了一下脸上的血迹,扛着冬荣朝马车停留的方向挪动。 明明是副纤弱的身躯,却好像承载着他所远不能堪透的东西。 贺行云握着剑,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一路无言。 夕阳将彼此的身影拉的好长,跌跌撞撞又重重叠叠。 终于抵达马车处,冬庆与周大师被她满身鲜血惊得一度不能回神。 “夫子,对不起。”他喑哑了嗓子无助又绝望。 陈清和没有应。 成长总要伴随着代价,只是没人知道这份代价会是什么,是否会远远超过承受能力,给予致命一击。 纯真,是既可贵又可怕的东西。 “挖个坑把冬荣葬了吧,也算给他家里一个交代。” 她对冬庆吩咐道。 “是,是。”冬庆连连点头,忙将冬荣的尸身背下。 女子便终于能够歇息,她疲惫地倚靠在车厢上,将手擦了又擦。
第29章 抵达 夜里,贺行云梦魇缠身,一遍又一遍梦到鲜血从脖颈飞溅,喷洒了他一脸。 陈清和执着帕子想要为他擦一擦额汗,却因指间的血腥气没能洗净,使得人猛然惊醒,胸口起起又伏伏,只见满眼惊惧。 周大师识趣的将嘴紧闭。 风声呜咽着一首悲歌,哒哒马蹄将温凉的月色踏为一地斑驳。 对上那双满载着恐慌的眸子陈清和并没有尴尬,她将手自然收回,明知故问的关怀:“怎么醒了?” “我…睡不着。”贺行云偷偷用袖子抹去额头上的冷汗,没有说实话。 陈清和劝过他,是他没听,之后那些事也是为了救他,他没理由怕。 “陈家没落后,天灾之下,我也成为过难民。”她缓缓开口,话中半真半假。 陈清和回忆着当时景,那是个好心的富家女郎,因不忍心而红着眼眶递给他们一沓饼子与一荷包银钱;结果却是,饼子不够分,一荷包又引得人贪心不足。 干脆一群人拦了她的马车,将她从车厢中扯下,撕扯下她的衣裳、抢走了她的首饰,残忍地将其生生掐死,又剜下她的肉,争夺着将她分食。 “那个人和你一样愚蠢的善良,她亦没有得到感恩,反而如落入了虎狼之口的羔羊,被抢走了所有后连尸身也被分食。”陈清和语调没有一丝波澜地就好像在讲一个无趣的话本子。 他不喜欢她对生死司空见惯了的模样,让他觉得很陌生,又悲痛。 她到底都经历过什么呢?一个书香世家出身的女郎,却因家族的没落饱经风霜。 陈清和抬起眼来与之对视,继而道:“我年幼,这些都是争不上的,便从她被剁下的手上悄悄顺走了一枚戒指,典当了去。” “一个人,能吃多少天,你知道吗?”她问。 “…”贺行云不敢回答。 听着这些事他一度喘不上气来,胃里更是翻涌个不停。 陈清和笑了笑,没有真的给他一个答案。 只说:“难民当然很可怜,但生死当头是会逼着人性泯灭的。饿久了的狗会护食,饿久了的人会相食。如今你见识了人性可怕,可明白了,‘空有悲天悯人的心,无普度众生之力。’时却还不自量力,而要付出的代价?良善需有锋芒,动心前更要动脑。这世间风雪,你坐在高台上看是酒一杯诗一捧的雅事;在民间看却是饿殍遍野哀鸿满路。所谓‘居安不忘危,富贵不忘贫,位高不忘本,权重不忘民。’不仅是为官之道,更是做人之道。” 说着,她翻弄起炉子,又往里添了两块碳。 明明马车内暖气十足,贺行云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人性。 他没有走到过山穷水尽,最大的屈辱也不过是被父亲责打与怒骂,便觉得善恶合该是书本上那样,离开相府的羽翼眼神中便透着股清澈的愚蠢。 贺行云沉默良久,已不知该愤怒难民们恩将仇报,还是该自责因为自己徒增了伤亡。 他低垂着脑袋,嗓子里仿佛被什么卡住,咳了又咳,却还是一片哑然:“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知道那些难民也是为了活着…我亦怨恨他们害死了冬荣。可我没有想要他们的命!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该怨谁恨谁,到底,我还是更怪自己蠢。” “你这话奇怪。”陈清和淡漠的脸上突然有了表情,好奇的问:“你既然知道是他们害死了冬荣,那么以命偿命岂不也是常理?天灾也好人祸也罢,酿成了他们的流离失所颠沛流离,但却不是冬荣害得他们,更不是他们可以理所当然害死冬荣的理由。因果循环,自有报应;天不报,人自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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