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嘴边的本是想骂为官者不仁不义,却想起这儿还有个相府的小公子,就忙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感叹。 即便有一门之隔,哭求声仍不绝于耳。 贺行云长了记性,没有再冲动行事,而是扯了扯陈清和的衣袖,央道:“夫子,我们不要歇了,快些回京中去吧!” “你想作何?”陈清和实在了解他。 这快些回京是必然的,那棺材也不能一直停在这种地方;她已够对不住陈家,坟还需尽快安葬妥善才好。只是好奇,他这次决定要怎么帮百姓们的困苦。 贺行云退后一步,拱手屈身,郑重道:“我自知自己空有救济之心,虽见不得人间疾苦,却本事不足。回去后也不过是求父亲,若能搭棚施粥,总归是多救一些。” 高山景行,君子如珩。 他目光坚定,身上有着仁爱,流转着珺璟光芒。 “走吧。” 陈清和没有再破灭少年的期许,谢过了掌柜茶水后留了数倍银钱,拿走了些许粮食。 这钱是贺韫给的,散出去是半点压力也无。 然而,谁也没成想,就在他们前脚走,后脚入夜,从丰城方向起便燃起了熊熊山火,直将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仿若成了白昼。 “起火了?” “那是…丰城的方向!” 众人惊诧不已,后怕至极,加快了回京的速度。 唯有陈清和与贺行云面色沉沉,十分难看。 “怎么会遭了泥石流与疫病后又出山火呢?这若还说是天灾,岂非睁眼说瞎话!” 贺行云看出了其中猫腻,手止不住的哆嗦。 “怪不得要封城。”陈清和放下车帘,冷冷地嗤笑道:“古时,人们视疫情为天罚,要远走他乡迁徙避祸。后来意识到病才是根源,就有了一经发现当场问斩并焚烧的政令;每逢大战,死人成堆难以清理,遇盛夏便更是加速滋生疫病,常常会下令屠城,焚烧殆尽,以千里骸尸阻断疫情。如今看来,不知是哪位大人的主意,仿古效今。” 如此一来,既免了开义仓、赈灾,又从根本上阻断了疫情。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百姓虽渺小,却是载舟之水…”君子之道虽非帝王之术,可尽失民心者也必不会成为帝王。 这种明帮暗损的法子,怎么会是真心实意效忠于大皇子的人所出?陛下更是不可能准允这种会招来民怨沸腾的主意,只是不知大皇子在陛下那儿奏请的是什么。 若是欺上瞒下,便算自入死局,也实在难当大任。
第32章 君子之道 一路上贺行云都格外沉默,他时而想起冬荣,时而想起那些死去的难民,而一回首便能望见通天大火与烈烈浓烟,纵然已远隔千里,却好像呼救声就在耳边。 已经五日了。 陈清和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掌在他发顶揉了又揉。 他再问不出口那天真的傻话。为何五日了火还不灭?自然是有人成心纵火,要活生生焚烧殆尽这一城之民。 只要这一城之民死了,疫病就会从根本上阻断,既不用愁义仓里的粮,也不用想尽办法从官员手里抠银子出来赈灾,是除了百姓以外,居高位者们的双全之法。 无论是谁出的这个主意,为大义也好,私心也罢,总归,目的是成了。 贺行云看着那炉碳火,近乎于自言自语般,神思飘渺,断断续续:“于,这些官吏眼中,百姓,也不过就是这炉子里的碳,没了还能再添。是,冷时需要,热了踢开,少了就补,多了就可以恣意挥霍的物件。” “我么。”他扯了扯唇角。 那个为了气自己父亲,只爱工巧、听戏、斗蛐蛐的纨绔少年,不知不觉就被磨砺了棱角,路途颠簸将他的身子摇晃,像秋季飘洒下的枯叶,薄薄一张,脆弱的一捻便会成为粉末。 道:“我生来便是丞相子,自有下人侍奉,将一切捧于我的面前;故而,十七年里,我虽不爱读书,不爱权欲,却也受尽熏陶,听戏曲读话本子时,会理所当然想,‘一将功成万骨枯’是对的,有舍才有得,居高位者必要杀伐决断,方成就大业。却曾口口声声平等,实则不过是,富人指缝里漏的米,何不食肉糜罢了。” “如今,我走出京城,才切实的明白,下位者比上位者更易碎。”说着,一声自嘲地嗤笑,双手紧紧握着,一双紧皱的眉宇碎了少年的美梦。 “作为,那功成的万骨,置于火上的木炭!”他突然嘶吼,红了眼眶,心如芒刺而声声泣血:“犹如炼狱般的哀嚎,最后,化灰一捧,听那高台上歌颂丰功伟业,却无人偿其条条性命,何其凄苦!” 随“哐当!”一声,将手中茶盏狠狠丢掷,碎溅在脚边,扑湿了金丝线绣的锦靴。 在他颤栗声中,陈清和弯下身,将碎瓷盏一片一片捡起,妥善地以帕子包好,免于人被割伤。 那张与贺韫一模一样的脸曾令她深深厌恶并憎恨,甚至会两相重叠;可今时今日,她却彻底将二人分别开来。 贺行云就是贺行云,他不是贺韫。 纵然曾作纨绔、耍性子,天真、莽撞、不知疾苦,但骨子里却是至纯至善的血性男儿。 他身上没有贺韫的阴险诡谲,实在是那淤泥之中一身洁净的莲花。 偏,世事残酷,她不能言。 于是在这破碎地夜晚,她第一次,只作为夫子,而不是隔着血海的仇人,对自己的学生淳淳教导:“人啊,处于高处仍不放纵自己,是很难的事,所以尤为难得;可更难得的,却是守得住最低处。” “最低处?”贺行云迷茫地抬起头。 陈清和声音柔婉,却字字重若千金:“穷途潦倒,仍有所为有所不为。” “君子,历经世间百态之沧桑,走过低洼泥泞之途,才堪览那高处繁华旖旎。” 那在风里摇曳的火光,明明又灭灭。 “我希望,你能一直坚守此心。”她如此说。 彼时少年初入世,在风雨飘摇中坚定了一颗心。 他认真凝望着眼前人,立誓:“学生谨记,君子之道,永不敢忘。” 回到京中的时间刚刚好,只待安置好新的墓穴,没几日就是新年。 周大师操持着,在新墓穴中铺金,布撒五彩粮,焚香布符,最后在旺山旺向并立安放好铜钱玉佩。 又是一嗓:“吉时已到!” 鞭炮鸣响下进金下葬,将血水土小心翼翼铺于新金柜下。 只见他拿着罗盘,口中念叨着什么,以那引魂幡召请亡魂入墓,又焚了安坟符。 陈清和满怀心事地在坟前叩首,一跪一起,恍惚了时光。假身份的面具戴久了,倒好像真的成为了一体,于脉搏之中融入了一半另一个生命。 许是跪得太久,起身时一个不稳,贺行云忙上前及时搀住了她。 “夫子。”他声中关切,掌心温热,隔着衣衫挡去了风霜。 陈清和将头轻摇:“我没事。” 不知为何,明明还是那个眉眼,却看起来逐渐可堪一靠。 一把油纸伞,将大半伞缘倾斜至她的方向,在雪地里印落两双。 晚霞悄然沉没天际,转而“砰!”地绽放出朵朵烟花,迢迢星河,流光溢彩。戏楼里咿咿呀呀,锣鼓喧天,街道上车马粼粼,人流如织。 被风吹散地不知是漫天孔明灯,还是一城浓烟。 只是京中繁荣,眼前泱泱盛世,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自听不到千里之外的哀嚎。 归府后,贺行云直奔父亲书房而去。 虽一把山火焚尸千里,但仍有幸而出逃的灾民,如今陆陆续续地流入京中,已是形销骨立,痴若木偶;那衣衫破烂不足蔽体,也毫无为人之尊严,不过苟延残喘。 开设粥棚虽只能缓一时之饥,却也是份希望。 活着,即便是多那么一刻,也可能走向不同的命运。 贺韫指尖落在书案上,竟是难得的对他笑了,当即欣然准允。 道:“吾儿长大了,君子理应常怀悲天悯人之心。” 顿了顿,又意味深长说:“听闻你亲见丰城山火,一路郁郁不已。为父从前觉你少不更事,故而从未与你谈论过朝中政事,如今见你大有长进,甚是欣慰,不妨说与你听;这大皇子殿下奉命前去丰城,实施以封城,本意是减少疫情外溢,却遭蹊跷山火,恐是有人蓄意诟害殿下于不仁不义,为父已奏请陛下彻查,想来不日便会有结果,你且可安心了。劳烦陈夫子指点,支会过你母亲,去置办施粥吧。唉,天灾人祸,终究可怜的是百姓;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还是要活下去。” 他长叹一口气,挺拔的身躯第一次露出了疲惫,转而愤然低语:“陛下雄才伟略,自即位以来,爱民惜才;如今正当盛年,便出现了党争,真是叫人心寒!这群人,难道忘了陛下的赏识,忘了陛下的恩德吗?竟谋划起储君之位,急着投靠新主,好立从龙之功,以加官进爵。哼!这一颗心,被权欲熏得都烂掉了,哪里还有东裕,又哪里还有黎民百姓!” “党争…”贺行云重复着,在心中细细品嚼,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朝堂上的血雨腥风竟会这么近。 闻声,贺韫蹙眉转过头来,语中带了两分不悦地斥责:“怎么还站在这儿?” 倒好像方才那一番话只是自言自语,并不想叫儿子听到。 贺行云没有如往常般被责骂便出言顶撞,反而更恭谨起来,屈身道:“父亲,孩儿想了解更多,也想能为陛下效忠,替父亲分忧,造福百姓。” 少年如冬日里的一棵青松,以表‘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 如此铮铮风骨,使得贺韫微怔,他撑着扶手缓缓起身。凛凛夜风穿堂,灯下人影浮动;一步一步,行至儿子面前,郑重地将掌心落在他的肩头:“不愧是我儿!大了,真是长大了,看来你这个夫子算请对了,哈哈哈哈哈!好!好!好!” 他笑着,缓和了面色。 踱步间,一边思量,一边转动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道:“你早晚是要步入仕途的,早知道,日后行事便可心中有底。为父今日就与你好好说上一说。不过,你涉世未深,不懂深浅,易招祸患。听进心里去即可,莫要与人言。” 祸从口出。往往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贺行云顺从地应了声“是。” 贺韫很是满意,微不可察地一声轻笑。 这儿子生了十七年,这算是头一遭令他满意,往日气他只知玩闹,如今看来,却是一张白纸最有好处。 ——听什么话,成什么样子,还不是由着随意渲染? 倘若大皇子能这般好摆弄,他倒是不用废这许多功夫了。 “既说起大皇子殿下,为父便与你先从此讲起。”他缓缓开口。 继而道:“大殿下为嫡为长,储君之位是名正言顺;可,为君者,更重要的是贤德,所谓,‘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是以,为臣者,文死谏,武死战,是为忠;而非盲从于君。若无德无能,嫡长便是其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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