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也很识趣,厅堂里只剩下婆婆与陈清和对坐着。 “囡囡,你这次回来,能呆多久啊?这马上就要过年了,婆婆还想跟你一起守夜呢。”她握着陈清和的手,搓啊搓啊,满满都是不舍。 陈清和抿着唇瓣险些不敢与她对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将词措了又措,才道:“婆婆,父亲他自幼被拐,这一生都没能再回京中看看,我…我得让他落叶归根,所以晚上就得做法事了,连夜走,留不得的。” 闻言,婆婆沉默良久,撇过头去悄悄抹了抹眼角的泪珠,没有再多言,转而宽慰她道:“好,好,婆婆明白。没事,婆婆留着年糕,等你都办好了回来随时都能吃到。” “我啊,就是年纪大了…”她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没有将后半段话说出,怕惹得陈清和难过。 可陈清和何等聪明,她明白,对于一个死了夫君又没了儿女的老人是有多么寂寞。如今是过一个年少一个年,谁知道下一个年还能不能坐在一起呢… “婆婆我答应你,只要事情结束了,我就立刻回淮安来。”陈清和说着,却颤抖了声音。 事情结束,什么时候才是真的结束?她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细作的身份会不会暴露,不知道贺韫会不会发现她的身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报了仇再回到淮安。 这里虽然不是她的家,可她却深深眷恋着这份不属于她的温暖。至少,这里是她跌宕的一生之中,最安稳的五年时光。 入夜。 坟地处,周大师在明堂上设下法坛,供桌里插入三支足有一米多高的香,附红色引魂幡一柄,摆放香炉、素蜡、五彩粮、糯米、阴阳无根水、桃木剑、拂尘,和一纸神符。 一番诵咒后,陈清和按周大师的指点扛起了那红色引魂幡,来到坟前叩拜,以请先人来受法食。 随后将引魂幡立于供桌前,禀香指引历代祖先安魂。 待焚送了一纸破土神符后,周大师高呼:“吉时已到!” 陈清和便身披红布,戴着红手套,将鞭炮点燃,破土拾金。 可若细心留意便会发现,什么‘不可让墓穴见阳光’,那棺材早就被人动过了。 贺韫前脚派人挖坟掘墓的查她底细,事后装得人模人样,花上一笔银钱来换她感恩戴德,实在可笑。 她于心中一遍遍向陈家列祖列宗告罪,满怀心事地将骨头小心翼翼放进铺满了铜钱的金柜,左手金、右手银、元宝数个,通堂红布,撒过五彩粮。用棉花团稳住头骨,又从头至脚搭过五彩线。于骸骨全身布撒茶叶、盖水被,在原本的棺木底下取了一捧血水土,至此封棺。 周大师仔细的叮嘱着,按外侧双,内侧单落柵。道是落柵错误,将折损其功德与主人家运。 最后在空棺木内放进来一个白萝卜,道:“一个萝卜一个坑,子孙后代万事兴。” 便算完成了一半,众人立即踏上了返京的路程,以待将棺材放进新墓穴。 婆婆十分不舍的在城门口朝着陈清和挥手送别,队伍越来越远,最终消融于漆黑的夜色。 寒风将车帘吹得呼呼响,烛光明明昧昧,流转在她的侧颜。 贺行云看出陈清和的不舍,出言安慰:“夫子,等春考结束,我陪你再回来。” “好。” 陈清和应着。 春考,那或许又是另一个诀别了。
第31章 疫病 辘辘车声,自官道北方遥遥行过。 贺韫与盛侯爷对坐着,邀其手谈一局;小碳炉上茶水雾气袅然,碧绿清透,齿颊留香。 黑白交替间,盛侯爷主动开口,问及:“今日大殿下请你我诸人为灾疫出主意,我见贺兄欲言又止,可是有什么顾虑?” 贺韫手一顿,愁叹一声:“唉…” 他眼下隐有淤青之色仿佛一夜颓老了许多,道:“真是什么都逃不过盛兄的眼。”顿了顿,话都到了嘴边,却生是给咽了回去。 盛侯爷是急性子,被钓得浑身难受,若非眼前人是多年兄弟,他必要骂上一句‘话说一半烂舌头’。当即一拍大腿,催促道:“哎呀,此时就只有你我,贺兄还有何顾虑不能言?” 他这才抬起眼来,微微前倾过身子,又将声音压低:“我是有一想法,可…不能说啊!” “为何?”盛侯爷快坐不住了,将屁股挪了又挪。 “…”贺韫却再次沉默。 仿佛是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给了盛侯爷一个警告的眼神,万般严肃地沉着脸,叮嘱其:“我只同盛兄你讲,切记,听过便忘了,只当没听过。” 盛侯爷忙应:“好,贺兄请讲。” 如此,贺韫便不再卖关子,说道:“连年天灾,于国库与义仓都是负担,陛下仁慈,不惜节俭宫中用度,可终不是长久之法。疫病四散则各地遭殃,最好,是能从根源阻断!” “盛兄的意思是——”盛侯爷虽没什么才能,但也不是个痴傻的,瞬间明白了贺韫的意思,大惊失色。 “唯效仿古法尔。”贺韫将手中棋子落下,运着一口气,与盛侯爷对望。 盛侯爷惶恐地瞪着眼:“这!” 这怎么使得呢?! 贺韫便徐徐递进,掰开揉碎,与其讲起好处:“如此一来,从根本阻断疫情传播,方为及时止损的上上策,但于声名而言却是下下策,谁做,都会成为东裕的罪人!” 他说的是义正言辞,铮铮风骨,满心满眼为的都是东裕、是陛下。 盛侯爷倒吸一口凉气,赶紧端起茶盏来一口气全灌进肚子以压惊。 “这要遭千古骂名!” “是啊…”贺韫悠悠然,放缓了语气,主动又为他续上一杯,仿佛不过闲谈般随口言:“除非,假奏暗斩,以堵悠悠之口,便能为大义,以全国库、义仓与疫情三急啊。可,做成了,没有功,做不成反而有罪。这种事,大殿下…唉…” 他话中意味深长,随即摆了摆手,道:“好了,不说这个了,总归咱们回去再出些钱就是。来,下棋,下棋。” 盛侯爷没有吱声,仿佛在考量着什么。 回京的路途远比来时要顺利,倒似真应了陈清和在宝相寺里求得的签。 只是再过丰城时被官兵告知封了城,无论如何都不肯通融。 陈清和留意了一番,发觉奉命的官兵似乎是大皇子的人。而丞相表面顺应帝心,所支持的也正是大皇子。 他乃皇后嫡出,又是长子,被陛下寄予厚望,是百官瞩目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 可他年岁已长,又野心太大,性情暴戾,并不好掌控。 倘若丞相真如晏寂清所说,想自己当天下背后的主子,那么他必不会诚心辅佐大皇子。 一行人运着棺材实在艰难,一番思量下不再与之纠缠,选择了绕道禹城。 可到了禹城后,却见难民数以倍增地涌在街道上,已是吓得寻常百姓不敢出门。 “怎会如此?我们来的时候虽也见难民,却远没有这么多啊!” 贺行云蹙着眉头,已隐隐嗅到一股刺鼻的尸臭。 “许是…因为泥石流,遭了灾的百姓们一路逃来了禹城。”陈清和推测着,又隐隐觉得不太对。 冬庆翻着包裹,因多雇了几个抬棺人,粮食耗得比来时快上许多,眼下已剩不多,就欲去客栈里买些吃食,正好让大家也都歇一歇脚;谁知,这天底下竟会有拿着银子都敲不开的门,客栈老板语中凶狠,如驱赶野兽,大骂着:“滚!没有吃的!走!走!” 任冬庆说破了嘴皮子也不成,直到贺行云拿出贺家的令牌隔着门缝塞了进去,里面这才有了动静。 掌柜是有见识的,当即对贺行云矮了腰,恭恭敬敬将人请进店,又紧接着速速从里面抵死了门。 随着叮叮当当落锁的声音。 “掌柜的,你这是干什么?”贺行云警惕地盯着掌柜,下意识便挡在陈清和前面,手摁着剑柄蓄势待发。 比之前倒是多了几分刚毅果决,不再优柔寡断以致腹背受敌。 掌柜的显然没想到他突然变脸,当即被那剑给吓了一跳,腿都软了,一边讨饶一边道:“哎呦!公子饶命!公子饶命!草民不过是防那些难民而已,于各位贵人绝对没有恶意啊!” 他将头磕得砰砰响,实在是怕极的模样。 陈清和镇定地从贺行云身后走出,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腕以示意他放心,随后将人反扯至自己身后,和善地开口道:“掌柜的你别怕,我们也并无恶意。还请问掌柜,不知这是发生了什么,为何城中突然多了这么多流民?” 相较贺行云她实在要亲切有礼得多,看起来又能压制住贺行云,掌柜便默认起她的身份想必更加了得,这才缓了脸色松了口气,如实回道:“女郎啊,你有所不知,丰城前几日里山体滑坡,发生了泥石流,将一个小镇子全淹了!死人无数,全泡在泥水里发烂发臭。于是有难民饿极,便吃了死人肉,怎料竟从中得上了疫病,一传十十传百,感染了好多人!” “不过也又听闻,其实不是那死人的问题,而是有携病的耗子,那人吃了耗子才死的,才将病传给了更多难民。总之,如今丰城早已是人心惶惶,有脚程快的连夜翻墙的出逃,禹城最近,自然是都涌了过来。可那疫病传播速度实在可怕,前天负责采买的王叔被难民所袭,回去就发起高热,昨儿人竟就没了!” 说着,他斟了杯茶,小心翼翼往贺行云方向推了推:“贵人们请用茶。我,我们也是被难民抢怕了吓怕了,躲还来不及呢,哪儿还敢做什么生意!这才如此的。” 实在是损失点银钱事小,沾染上疫病事大,但他又不敢得罪世家官吏的公子,只得小心翼翼,赔笑伺候。 贺行云以前只听陈清和说饿浮遍野哀鸿满路,可如此民生凋敝啼饥号寒之景却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白骨森森,草叶空空,孩童饿死怀中,骼无余□□。 “不是有义仓么,陛下应当很快就会派人来了!” 他收起剑,听着民生多艰心中实在不忍,随即想到,百姓每年都要上交一定数量的粮食,以存入义仓,供灾后救济;如今丰城危急,禹城也被殃,正是需要开义仓的时候。 不料陈清和摇了摇头,却道:“你可知,管理义仓的多是世家大族、豪门富户,有钱有势,甚至是鱼肉百姓,侵吞、挪用积谷的事数不胜数,以从中牟利。积谷筹多放少,真正能救济到百姓手上的根本没有多少。” 政令便是如此,初衷虽好,但层层下达,做起来却屡屡变了味道。 人,欲壑难填。明明富甲一方,却还要从贫民身上榨油水。 听罢,“女郎说得正是啊!”掌柜一拍手,仿佛正说到了他心坎里,哆嗦着唇瓣红了眼,悲痛地哀叹道:“早些时候,有官吏以略高一层的价钱大量收粮,不少百姓都为了多赚上一些而将粮食卖尽,谁知转脸遭灾,家里没有更多余粮,竟不得不从那些官吏手中以数倍之高价再度买回!唉!这叫什么日子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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