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绿梅开得正盛,长公主临窗而坐,问道:“今日能好吗?” 容锦在心中估算一番:“织金的料子是麻烦些,若要修复得看不出端倪,须得两三个时辰。” 长公主颔首,示意她留在此处。 府中的侍女早就将针线等一应物什准备妥当,容锦没急着下手,将这料子的织金技法琢磨透,心中有章程,这才取丝线比对。 长公主未曾离开,安安静静地看了许久的绿梅,铺纸研墨,抄起佛经。 暖阁之中一片沉寂。 容锦初时还有些拘谨,等到下针后,心思渐渐沉入其中,便不再在意周遭如何。 不知过了多久,侍女云开捧着对白瓷净瓶进门,轻声道:“长乐宫的姑姑来了……” 说着,瞥了眼屏风另一侧影影绰绰的身影,欲言又止。 长公主眼都没抬,轻飘飘道:“你说就是。” “茗姑姑奉太后之命过来,送了不少赏赐,眼下还在中堂候着。”云开小心翼翼道,“奴婢已经同她讲了您在歇息,她却未曾离去,说是想见您一面。” 行云流水般的笔锋微微停顿,长公主似笑非笑:“是吗?” 这些年宫中来人,哪怕是萧平衍身边的内侍,长公主也从来不见。 云开对这点再了解不过,但她着实拗不过那位姑姑,又不敢真得罪了太后身边的人,只得硬了头皮来回禀。 原以为这必是白跑一趟,却不料长公主搁了笔后,竟破天荒地吩咐道:“令她过来。” 云开难掩错愕,愣了愣,这才连忙去传话。 素绢屏风疏影横斜,绘着几枝绿梅,虽能隔断视线,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 容锦捏着细针的手指收紧了些,有意无意地咳了声,好提醒长公主自己的存在,以免再被迫听了什么天家恩怨纠葛。 也不知长公主对此毫不在意,还是有旁的打算,对此恍若未闻。 容锦犹自犹豫着,那位宫中来的茗姑姑已经到了。 “经年未见,殿下风华一如往昔。”茗姑姑行礼问安后,声音已带了几分哽咽,“太后娘娘时时惦记着您。昨夜又梦见您少时一同过上元佳节的情形,亲自挑了些节礼,吩咐奴婢送来。” 相较之下,长公主平静得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只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茗姑姑到底是宫中出来的人,受此冷遇也未曾失态,恳切地追忆着旧事:“自入冬后,太后娘娘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医轮番看过,却始终不见起色……奴婢斗胆,求殿下能入宫赴上元宴。” 说着屈膝下跪:“娘娘见着您,心中高兴,兴许也能好些。” “她老人家最喜爱皇弟,”长公主轻笑了声,“姑姑有空在这里费口舌,不如去紫宸殿跪上一跪。” 茗姑姑浑身一僵,伏在地上,颤声道:“殿下……” 当年之事是谁都不敢提的禁忌,哪怕心知肚明,也只能装傻。 长公主却又道:“不过一句玩笑罢了,怎么将姑姑吓成这般模样?云开,扶她起来。” 她翻脸比翻书还快,再不是当年那个会悄悄缠着人要糖的小公主了。茗姑姑唏嘘伤感之余,不敢贸然开口,只好垂手侍立,等着吩咐。 “姑姑倒也没说错,这么些年,确实该回宫看看了。”长公主缓缓道,“转告太后娘娘,哪日得了空,我自会进宫拜见。” 茗姑姑讨得这么一句允诺,原该高兴的,可心上那块大石头非但没有移开,反而还更重了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直觉告诉她,就算真有母女再见的那一日,怕也不是预想之中冰释前嫌、其乐融融的情形。 这想法令她惊出一身冷汗,勉强撑着笑意,谢了恩。 关门声响起,容锦松了口气。 见天色不早,定了定神,专心对付补了大半的衣裳。 她答长公主时,有意留了会儿空子。这其中虽有耽搁,但好在并没出旁的岔子,紧赶慢赶,得以在暮色四合之际交工。 容锦揉着酸疼的脖颈,捧着旧衣绕过屏风,惊讶地发现长公主竟还在。 长案上晾着才抄完的佛经,墨中夹杂的金粉折射着夕阳余晖,恍惚倒像是透着血色。她浓密的眼睫低垂着,面色波澜不惊,专注得犹如入定。 容锦将补好的衣裳送上,请她过目。 撕裂之处修补得十分精细,打眼一看,与周遭没有任何不同。若是换了不知情的人,兴许压根不会觉察到这衣裳曾有过破损。 “难为你了,”长公主纤细的手指精准地落在那道曾经的口子上,自嘲似的摇了摇头,“可缝补得再好,也不能当真恢复如初,自欺欺人罢了。” 容锦不敢贸然开口,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 长公主在方才抄就的佛经之中抽出一页,忽而点了她的名:“容锦,再为我做件事吧。” 容锦不明所以地抬头,谨慎道:“长公主有何吩咐?” 长公主慢条斯理地将那页纸折了起来,示意她上前:“将这个带给沈裕。” 隐约的猜测得以坐实,容锦心下叹了口气。 在长公主毫不避讳之时,她就知道,这位召自己来的目的没那么简单,八成与沈裕脱不开干系。 容锦甚至懒得大惊小怪,又或是装傻充愣,毕竟以长公主的地位,怕是早就将她的身份查了个底朝天。 她接过那页轻飘飘的纸,福了福身:“长公主若是没别的吩咐,奴婢就告退了。” 天色不早,长公主府派了马车送容锦回家。 说来也巧,才在别院门口下了车,恰巧遇着从宫中回来的沈裕,打了个照面。 沈裕认出马车上的纹饰,若有所思。 容锦裹着毛茸茸的披风,兜帽上的一圈风毛遮了大半张脸,含糊道:“长公主府有桩生意,师父遣我去了一趟。” 沈裕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挽着她的手,相携入内。 直到进了听竹轩的门,容锦才将袖中揣着的那页纸给了沈裕,又三言两语讲了白日的见闻。 “长公主虽没明说,但留我下来,想必也是为了传与你听。” 容锦捧着盏茶在暖炉边坐着,热汽一熏,困意倒是先上来了,掩唇打了个哈欠。 眼中盈了雾气,映着灯火,水光潋滟的。 沈裕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后,便没移开过。直到容锦莫名其妙地看回来,这才低低地咳了声,展开那页纸。 黄蘖染就的藏经纸上,半是工整的佛经,半是笔锋凌厉的行书。字迹相差甚远,无声地昭示着主人的心境。 沈裕早有预料,大略扫了眼,漆黑如墨的眼瞳中满是凉薄的讥讽。 容锦对这些宫闱秘事并无多大兴趣,见此,还是打起精神关切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沈裕信手将那页纸递到她眼前:“谈不上好坏,是些旧事罢了。” 容锦并没接,就着他的手逐字看过。 早前听沈裕提起长公主的旧事,她已猜了个六七成,可真到此时,还是难免唏嘘。 倒真是应了那句,天家无父子、无兄弟。 也无怪长公主会衔恨至今。 清醇的茶水此时都令她品出几分涩然,容锦无奈地叹了口气,由衷地感到困惑:“权势这种东西,当真有那么诱人吗?” 于有些人而言,为了这两个字,仿佛不惜践踏一切。 这问题问得着实天真,透着几分傻气。 沈裕笑了声,被容锦横了一眼后,又改口道:“早些年,我也曾如你这般,反复思量过。” 容锦仰头看着他:“后来呢?” “后来便懒得想了,”沈裕用那藏经纸在烛心引了火,看着姜黄色的信笺被血色的火舌吞噬殆尽,一哂,“人性如此,对此趋之若鹜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自己已不是什么干干净净的人,也不再论什么是非对错。 归根结底,弱肉强食罢了。 容锦看着炉中星星点点的灰烬,迟疑道:“长公主将此事告知于你……” “山雨欲来,她是个聪明人,嗅出苗头不对了。”沈裕话锋一转,又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先用饭。” 外间已经摆好晚膳,皆是她喜欢的菜色。 容锦专心致志地忙了大半日,身心俱疲,一时并没什么胃口,只盛了碗莲藕排骨汤小口喝着。 沈裕看在眼里,不由得皱了皱眉:“长公主邀你何事?怎么累得这般疲倦。” “缝补了件旧衣,”容锦托着腮,闭了闭眼,“那料子虽不是顶麻烦那种,但要修复如初,是得梳理织线经纬,慢工才能出细活。” 她那时隐约猜到长公主的意图不止于此,但也没想过敷衍了事,仍旧是认认真真地做完了。 “家中不缺银钱,无需你这般操劳。”沈裕替她按着额角的穴道,循循道,“你想学刺绣手艺,我可以为你另寻一位尚宫局的绣娘,请到家中,不比那位春夫人差。” 容锦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说到银钱,前回我去长公主府时,还得了不少赏赐。可这回长公主知晓了你我之间的关系,兴许是想着我不缺银钱,半点都没给。” 沈裕将一小块山楂山药糕送到她唇边,哑然失笑:“这么说来,是我的过错了。” 容锦与他玩笑:“自然。” 这糕点是容锦在芙蕖镇时最喜欢那家,临行前,沈裕专程令人高价买了方子回来。如今别院那位糕点娘子已经做得炉火纯青,与记忆中的味道几乎分毫不差。 她低头吃了,可沈裕的手却没离开,在唇畔流连着:“那,夫人想要我怎么赔礼道歉?” 像是怕她忘了除夕那夜的承诺,暧昧之际,沈裕总会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个称呼。容锦已经从初时的百般不适应,到如今渐渐听顺耳了。 她斟酌着措辞,开口道:“过些时日,颜姐姐就要回来了,届时我得带小绮回青庐几日。” 自打前日从荀朔那里得了消息,容锦就一直惦记着,寻个合适的机会同沈裕提此事。 沈裕不动声色地重复:“几日?” 他就是这么个性子,无论面上装得再怎么正常,心底最深处还是恨不得将容锦系在自己身边。 “三五日。”容锦无奈说明,又偏过头在他纠缠不休的指尖咬了下,“婚事都应下了,我还能跑了不成?” 她有颗尖尖的小虎牙,恰咬在指节处,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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