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锦听着,总算是有了头绪。 圣上他叫人送了这么多赏赐,不是真惦记着沈裕的病,而是催着他早点回去办差卖命的。 但无论是荀朔还是颜青漪,都曾提过,沈裕应当静养。 容锦不着痕迹地看向沈裕,只见他皱了眉,仿佛当真不知江南洪灾情况,语气中带着些诧异:“竟这般严重吗?” 若换了旁的朝臣,此时已经为圣上的惦念感激涕零,忙着表忠心了。封禧被他这反应噎了下,原本准备好的一番话,愣是没能说完。 沈裕如今这样的身体,不易劳心劳力。 容锦原以为他是真听进了大夫的叮嘱,打算修养,却不防他紧接着又话锋一转:“那就劳公公回圣上,我明日便回去。” 当年沈裕带着赫赫战功回朝,萧平衍为彰显仁德,纡尊降贵陪祭沈氏祠堂,告慰三军,更是许了他不少“特权”。 如今疑他惫怠,又不好收回当年的旨意,只能叫人这般隐晦催促。 沈裕便顺水推舟应下。 他还有许多事要做,确实不能再多歇息了。 容锦绕了腰间的穗子,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意味着沈裕在别院的时辰会少许多,真到忙的时候,兴许还会直接宿在官署。 届时,她就不必再寸步不离地守着,也能出门了。
第26章 知道沈裕要中断休养,回去上朝、当值后,容锦得以长舒一口气,像是在连绵数日的阴雨天后,终于盼来了一丝和煦的日光。 因此,第二日一大早起来服侍时,也没半点沉郁。 依着旧例,每日的早朝是卯时开始,朝臣们皆是天色还漆黑如墨便得起来梳洗,匆忙赶赴皇城外列队等候。 像那等家中清贫,住处离得远的,便得再早一些。常常是只能揣些干粮,又或是路上买些炊饼等物果腹。 若是在冬日遇着寒风雨雪,更是受罪。 像沈裕这样身居高位的,倒是没这种烦忧。 毕竟别院离皇城不算远,有马车遮风挡雨,厨房更是早早地备好了餐食。 只是因尚在病中,昨夜又未曾歇好,难免精力不济。 容锦先依着沈裕的吩咐,沏了盏浓茶,而后才取了朝服,服侍他穿衣梳头。 以沈裕的官职品级,官服是紫色。 这种颜色很挑人,尤其是于男子而言,相貌寻常的撑不起来,相貌好的又易显得轻挑,不庄重。 容锦还未见过沈裕穿朝服的模样,抚平衣摆,系好玉带钩,理好腰间的玉佩、绶带后,打眼一看,也不得不承认这衣裳很衬他。 他天生一副好相貌,如今更显得面如冠玉,垂着眼的模样清清冷冷,像是冰雪捏成的人。 下一刻,这如圭如玉的公子撩了眼皮,冷不丁地问了句:“有什么高兴的事?” 容锦动作一僵。 她自问与以往没什么区别,哪怕心中雀跃,也克制着未曾流露半分。 着实不明白沈裕是如何看出来的。 她掩在袖下的手微微攥了,轻声道:“奴婢看着,公子的身体情况好了不少……” 容锦低着头,是再恭敬不过的姿态。 沈裕听了这明显的托词,有种没来由的冲动,想挑了她的下巴看看究竟是何神色,但随即一哂。 今日上朝,有许多正经事要做,他哪来这份闲心? 正堂的桌案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只一碗白粥、四色糕点,还有几碟腌制的五香小菜。不算丰盛,与寻常人家的餐食没什么区别。 一来是因着颜青漪叮嘱了,沈裕病中忌口颇多;二来,也是沈裕习惯如此。 沈裕没什么胃口,略用了些便放下了筷子,从容锦手中接过送来的药,眼都不眨地一气灌了下去。 到了该动身的时候,容锦挑着灯笼一直陪到门口,总算将这尊大佛送走。唇角才刚刚翘起,却不防已经踏出院门的沈裕竟忽而回了头。 烛火映着他那漆黑的眼眸之中,容锦心跳都快了些。 倒是一旁的舒兰机灵,问了句:“公子可是落下什么东西了?” 沈裕依旧看着容锦,问:“松子糖带了没?” 容锦有些困惑。 她曾经听苏婆婆提过,沈裕并不嗜甜,却不知为何三番两次地惦记着松子糖。但却又不直接叫人备着,反而找她要。 但她也没敢再发愣,索性将腰间系着的香囊扯下来,上前两步交给了成英。 “都在这里了,”这糖还是先前逛庙市时买的,所剩无几,容锦试探着问,“公子若是喜欢,奴婢多备些。” 沈裕并没答,径直走了。 容锦想了会儿,仍旧没明白是哪里触了沈裕的霉头。 但沈裕这个人本就心思难测,有时候还喜怒不定,容锦最后也没想明白,索性不想了。天亮后同苏婆婆告了个假,想领着容绮出门逛逛。 苏婆婆先前已经得了沈裕的吩咐,并没拦,只是叫了成姝陪着。 成姝是成英的姐姐,别院负责买办的管事。 容锦听小蕊提过这位,也打过两回交道,知道她是个沉默寡言,但办事却干净利落的。若不然,也没法担着这样要紧的差事,将账目算得明明白白。 容锦喜欢这种有本事的女子,哪怕知道成姝陪着出来是为了监看自己,仍旧对她存着三分好感。 成姝并不打扰她们姊妹二人,只安安静静地陪着。 容绮年纪轻、玩心重,尤其是在离了家不必再担忧继母的责骂,身边还有向来宠爱自己的姐姐,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 容锦含笑听了,到了西市,先给她买了不少果脯、糕点等零嘴。 结账时瞥见箩筐中裹着糖霜的松子糖,稍一犹豫,最后还是买了些,以防万一。 穿过两条街,又折了弯,熟悉的云氏绣坊映入眼帘。 从前在容家时,容锦会瞒着继母,将自己私下做的绣品放到这边寄卖,这些年攒下的那十几两银子,大半都是从这赚的。 绣坊那位春夫人看过她的绣品,夸过“心思灵巧”,还曾想过收她为徒。 春夫人是云氏绣坊的顶梁柱,说曾是内庭尚宫局伺候过,经她手的物件,能卖出上百两银子。 容锦那时心动不已,只是碍于家中境况,并没立时应下。 再后来她被送进黎王府,此事彻底搁置下来。 如今再过来,已是恍如隔世了。 容锦这点感慨并没持续太久,她尚未踏上台阶,有位锦衣华服的夫人带着好些个丫鬟、婆子气势汹汹地过来,先她一步进了绣坊。 有位膀大腰圆的,似是嫌她碍事挡了路,抬手推了一把。 容锦踉跄两步,扶着容绮站稳后,随即跟了进去。 她原本还当是绣坊的生意出了什么问题,一进门便发现自己想岔了,因这群人并不是冲着绣坊掌柜去的,而是按住了一位客人。 那是位看起来颇为美貌的柔弱女子,原本正在挑选绣样,一见这架势便慌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冲上来的婆子扣在了原地。 金簪玉饰的夫人在她面前站定了,冷笑道:“你就是琳娘?” 柔弱女子眼中盈了泪,埋下头。 “我最见不得人这副模样,”那夫人更怒了,柳眉倒竖,骂道,“你就是靠着这副狐媚子模样,勾引着他在外边不回来的?” 说着,便动手去挠她。 女子被抓散了头发,抓花了脸,边躲边抽泣,好不狼狈:“我也是没法……” 掌柜见这边闹得已经见血,不敢坐视不理,支使小丫鬟去后边请人,自己也硬着头皮过来说和。 容锦看明白这出闹剧,拉着好奇张望的容绮离开,直到里边的争端告一段落,那群丫鬟婆子压着女子离开后,才又回了绣坊。 前厅被打乱的摆设已经恢复如初,重点了香,换了新茶待客。 方才剑拔弩张的那位华服夫人如今正坐着,满脸沮丧,眼圈都红了:“我同他白手起家,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才将生意给做起来。他倒好,嫌我人老珠黄,转头就在外边养了个小狐狸精……” 春夫人牵着她的手温声安抚着,抬眼见着进门的容锦,愣了愣才认出来:“许久不见你了。” 而一旁那位夫人见有客上门,止了哀色,喝酒似的仰头灌了一盏茶,便离开了。 容锦与她擦肩而过,不尴不尬地笑了笑。 春夫人另沏了一盏茶,推到容锦面前。 “我又攒了些绣品,想同以前一样放这里寄卖,”容锦将拎着的小包袱放在桌上,含笑道,“若是夫人得空,能指点一二就更好了。” 她在别院不能出门那段日子,做了不少绣活。 除去送给苏婆婆和其他侍女的,也还留了些,索性趁着这次出门带过来了。 春夫人啜了口凉茶,抬眼打量着容锦。 从前容锦来的时候,是荆钗布裙,哪怕衣裳洗得干干净净,只一眼就能看出来拮据。可如今,哪怕她穿的衣裳乍一看素净不起眼,但这料子已非寻常人家用得上的。 更别说鬓上那朵珠花,足以抵得过这几件绣品。 “那就还依着从前的旧例,卖出的价钱绣坊来定,抽两成,其它归你。”春夫人并没多问,细细打量着她送来的绣品。 见春夫人眼上那弯极好看的远山眉微微皱起,容锦捧着茶盏,顿时生出些被考较的忐忑。 “看起来,你这阵子过得不大舒心,”春夫人抚过细密的针脚,冷静评价道,“虽精致,但少了些原有的灵气。” 容锦哑然。 她摩挲着杯盏上的青花纹路,一时说不上话来。 容绮咽下一片桃干,愣愣道:“这怎么能看出来?” “世人总说字如其人,观其文墨,可以窥心境。”春夫人眉眼舒展开,温声道,“在我看来,绣品也是一样的。” 容锦回过神,道了声谢。 见春夫人还有事要忙,她也没再多打扰,只是叮嘱了掌柜,这回绣品卖的银钱寄存在这边,将来让自家妹子来取。 回到别院后,容锦从绣筐中翻出还未绣完的帕子,静静地看了许久。 她不觉着自己的绣工有退步,也看不出与从前的绣品有什么差别,但春夫人的话却说中了要害,她确实心境不佳。 这种百思不得其法的情绪困扰着她,直到过了掌灯时分,汀兰来叩门传唤,容锦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裕已经回来了。 她其实该在正堂伺候,等着沈裕,却完全抛之脑后。 容锦理了理鬓发,随着汀兰过去,经过回廊时不安地问了句:“公子心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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