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进门,便先听到一连串的抱怨。 “沈公子,沈相,您若是再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纵然是华佗在世,怕是也要无能为力了。”那人仿佛全然不怕沈裕,自顾自道,“这行医的,最怕的就是像您这样的病人,好不容易调理得好了些,结果转眼就能前功尽弃。” “若不是祖父在宫中轮值,实在不得空,我是决计不来的。” 容锦放轻了脚步,进门后,认出了那位仍在念叨的大夫——荀朔。 荀家世代行医,久负盛名,如今朝中那位太医令便是荀家老爷子。 可荀朔这个人生性不喜拘束,故而未曾入太医署,而是接手了自家的医馆。他医术精湛,最难得的是心肠好,遇着生计艰难的穷苦人家,减免诊金是常有的事,故而在百姓之中风评极好。 这些年,容锦去过几回,也算是有过来往。 荀朔半蹲在沈裕身前,按在他膝上的手缓缓挪动,但不管再怎么尝试,都没见着沈裕的神情中流露出半点痛楚,只能问道:“此处疼吗?” 沈裕支着额,微微颔首。 除了面色愈发苍白了些,他与平素没什么两样,仿佛只是擦破皮的小伤而已。 “真不知道您是天生对疼痛迟钝,还是格外能忍,若是换了寻常人,此时怕是早就疼得呼天喊地了。”又试了几个穴位后,荀朔又是气又是无奈,摆了摆手道,“先施针看看。” 苏婆婆听得忧色愈重,欲言又止。 容锦不了解沈裕的伤,但看出来他不是听话的病患,还是那种说也不听、屡教不改的。 她没资格、也不敢对此置喙,只默默沏了茶。 荀朔得了消息后紧赶慢赶到此处,心浮气躁,一口气灌了半盏茶,转眼见着沈裕竟自己站起身,情急之下话还没说出口,先被呛得咳嗽起来。 容锦也看得一惊,生怕沈裕会站不稳,下意识靠近了些,但在触及沈裕那淡淡的目光后,又立时停住了。 沈裕这个人远看觉着儒雅温润,但靠的越近,也就越叫人觉得疏冷。 “伤腿并没用力。”沈裕实在也烦了荀朔的念叨,在他开口指责之前堵了回去,反问道,“还是你打算在此处施针?” 荀朔的脸色也冷了下来,他平生最不耐烦那些不遵医嘱的病人,若不是知晓沈裕这伤从何而来,决计没那个耐性为他断断续续地治三年。 “您早年身体底子好,虽在漠北那几年亏损不少,但如今终归年纪轻,故而能不将这伤病放在眼里。”荀朔倒是不急了,只是幽幽说道,“可若再这样下去,就不只是时不时发作了,终有一日会再难行走如常,甚至用不了十年,就会……” 容锦全然能理解荀朔的心情,但这话再说下去非但不吉,甚至有些像咒人不好,若是在黎王面前,怕是已经让人给按下了。 她稍作衡量,低低咳了声,轻声道:“荀大夫,您方才说施针,可有什么要备下的吗?” 被这么打岔,荀朔放到一半的狠话戛然而止,直到这时才正儿八经看了容锦一眼。他原本只当是沈家别院的小丫鬟,细看之后却觉着有些眼熟,只是一时半会儿没能想起来。 当下不易深究,荀朔便没细问,只答道:“备热水、酒、还有烛火。”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暂且缓和,荀朔没再多言,整理着自己带来的药箱,沈裕也暂退一步,由侍卫搀扶着进了内室。 容锦捧了盆热水回来时,床榻上的沈裕已经卷起衣裳,裸露在外的那条腿上竟是伤痕累累。 这些伤痕现在看起来依旧触目惊心,叫人难以想象当初该有多凶险。 至于髌骨处,不仅看起来异常红肿,骨头仿佛还有些畸形。 可他非但没歇息,昨夜还去了黎王府,跟没事人一样。若不是亲眼所见,怕是没人能想到,他身上带着这样的伤。 荀朔用烛火灼着银针,吩咐道:“先热敷着。” 容锦浸透帕巾后,强忍着烫拧了个半干,随后小心翼翼地将其覆在沈裕髌骨上。她轻轻摩挲着被烫得发红的手指,只觉着自己膝处仿佛都有些隐隐作痛。 可沈裕却仿佛真的对痛觉迟钝,从头到尾眉都没皱,荀朔已经只能一边下针一边问他的感受,才能以此判断具体情况。 足足大半个时辰,终于施完针。 “这几日,您还是同圣上告个假,好好在家修养吧。”荀朔拭去额上的汗,略一犹豫,还是耐着性子叮嘱道,“少劳心费力,饮食须得忌口,夜间歇息时也要小心,别无意中压着伤处……” 荀朔就是再怎么气沈裕不遵医嘱,但只要想到祖父的吩咐,想到这是他沦落漠北那几年落下的沉疴,便没法真不管不顾。 沈将军那一脉就剩他这么个独子了,拿身家性命换了漠北这几年的安稳,又岂能看他一身伤病愈演愈烈? 沈裕也不知是听进去了那几句“狠话”,还是终于良心发现了,竟点头应了声好。 荀朔霎时感动得一塌糊涂,当即承许道:“我明日再来。” 沈裕沉默片刻,话音里带了些无奈:“慢走。” 荀大夫告辞,容锦也端着水离了内室,出门后才发现已是日暮西垂。今日的晚霞格外绚丽,几乎铺满天际。 她用早就冷却的水浇了院角那几丛花,正仰头远眺,却听背后传来了苏婆婆的声音。 “今夜就由你来侍夜,可好?” 容锦有些意外,但很快收敛了神色。 她方才听到荀朔的叮嘱,知道这侍夜是只需看顾着,以免沈裕夜间压着伤处而已,便斟酌着措辞答道:“只要沈相不嫌弃,云瓷自是无异议。”
第6章 容锦将熬好的汤药送到听竹轩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若不是适逢中旬,高悬着一轮明月,险些在这竹林中迷了路。 院中的侍从已经认得她,也得了苏婆婆的叮嘱,并没拦。 一进房门,容锦先是嗅着扑面而来的药酒味,随后便见着了奉命回沈宅取药酒的商陆。 他不敢在沈裕处理正事的时候多言,侍立在一旁,看起来无趣得很,瞥见容锦后倒是眼神一亮。 而沈裕已经用过饭,也沐浴过。 他只穿了层单薄的中衣,素白的锦缎与苍白的肌肤同色,散下的墨发还带着些许水汽,带着些漫不经心的随性。 乍一看,倒像水墨画似的。 容锦冲商陆笑了笑,但并没多看沈裕,轻手轻脚地将药碗放在了桌案上。 直到此时,沈裕才终于放下手中的几页纸。 他看起来像个极听话的病患,端过药碗,将那泛着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这几日在家修养,不会出门,你也不必时时候着,”沈裕抬眼看向商陆,“往白术那里去一趟吧。” 商陆一听可以出门,喜形于色,满口应了下来:“好。” “再替我带封信去。” 听了沈裕这句后,容锦自觉退开,让商陆过来磨墨。 她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伺候些琐事没什么,但这种听起来像是涉及私事的,最好还是远远避开。 这信并没写太久,仿佛只寥寥几句,就放下笔。 商陆将信仔细收起,扶着沈裕到床榻歇息,这才离去。 他顺道将药碗捎走,同容锦小声道:“婆婆说你夜间守在这边。若非公子有什么吩咐,不要打扰。” “好。”容锦含笑应了。 她知道沈裕不喜,自己也一直怵着他,就算商陆不提,也不会主动凑上去的。 商陆离开后,内室就只剩下她与沈裕两人,一片沉寂,恍依稀能听到院外夜风拂过竹林,簌簌作响。 沈裕已经歇下。 隔着纱帐影影绰绰,隐约见他平躺着,身上盖了层锦被,但看起来还是格外单薄。 桌案上的蜡烛还在燃着,容锦悄无声息地挪了过去,正想着吹灭了,却只听沈裕忽而开口道:“留着烛火。”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颤了下,随即应了声“是”,轻轻地将灯罩摆回去,顺道记下了沈裕这一习惯。 从前在黎王府时,嬷嬷曾教过侍夜的规矩,但沈裕并不是黎王那等轻浮好色之人,她也不需要画蛇添足多做什么。 容锦在床尾的脚踏上坐了,绕了缕头发玩,只偶尔看看沈裕入睡后是否有压到伤处。 沈裕没再说话,他的呼吸很轻,也难据此判断究竟是否入睡。 容锦百无聊赖地将自己的头发当络子,编了几根雀头结,不知不觉中,桌案上的蜡烛已经燃了半寸,困意也也渐渐袭来。 她攥着掌心,好叫自己清醒些,再偏过头去看时,却发现沈裕竟不知何时侧过身睡了。 虽看不大真切,但这个睡姿,确实有可能会压到伤处。 容锦想起白日里荀大夫的叮嘱,稍稍迟疑,还是凑近了些挑开床帐看了眼。 微弱的烛光透过床帐的缝隙,床上的沈裕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微微皱着眉,倒似梦到什么不如意的事。 他天生一副好相貌,真真称得上是眉眼如画,只是权势太盛,没几个人敢直愣愣地打量。 也是直到此时,容锦才敢正儿八经地好好看一遭。 容锦半跪在床榻前打量了会儿,不敢为此惊醒他,便想着轻手轻脚地稍作调整。可她指尖才碰到锦被,便见着原本沉睡中的沈裕忽而睁开了眼,而自己的手腕也被紧紧攥住。 尖锐的疼痛霎时从腕上传来,容锦紧紧地咬着唇,才没有痛呼出声。 单看外表,沈裕与那些手无缚鸡的书生没什么两样,甚至还更为单薄些。直到此时,她才突然真切地意识到,这是当年曾经握着刀枪上过战场的少将军。 更叫她惊慌的,是沈裕的目光。 先前的沈裕虽也高高在上,稍一接触便知道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但兴许是有意收敛,并不会像眼前这般尖锐、警惕。 刚从睡梦中惊醒的沈裕,像是骤然出鞘的利剑,也像是荒漠之中的孤狼。 贸然靠近的人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公子,”容锦额上出了一层冷汗,她强忍着疼,气若游丝地解释道,“您压着伤处了……” 眼前的沈裕却又有些迟钝,仿佛直到她出声提醒,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如今是怎么个情形,终于卸下了满身的防备。 他眨了眨眼,攥着的手松了气力。 容锦连忙将手腕抽了回来,却发觉除了要命的疼痛以外,手指无力地垂着,难以动弹。 沈裕将容锦的惊慌失措看在眼中,稍一打量便明白了,低声道:“脱臼了。” 他的声音带着些大梦初醒的沙哑,在这寂静的黑夜之中格外低沉。容锦托着自己的手腕,吸了口气,小声问道:“您要喝些水吗?” 沈裕被问得一怔,没想到容锦伤成这样竟还有心思惦记这个,倒是为此多看了她一眼:“怕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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