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细雨淅淅沥沥,半湖莲花已经有了颓势。 容锦自己过得心不在焉,直到傍晚放晴,府上送来蒸好的螃蟹、月饼,她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中竟已到了中秋。 柳氏这样的大户人家,中秋时节自有惯例,买办管事早早地订了螃蟹,依着大小个头分个三六九等,再按各自份例分发。 只是这回柳夫人不在家中,这其中可做的文章就更多了。 有从中捞油水的,也有明里暗里使绊子的。 最后送到水榭这边的,只四只掌心大小的螃蟹,瘦瘦小小的,看起来便叫人没什么胃口。 就连那月饼,样式中规中矩,看起来也过于油腻了些。 容锦没挑食的毛病,但掀开食盒看过,还是不由得有些想念映月。 映月的邻家是渔户,近水楼台,她尝尝能寻摸到极鲜美的鱼虾。 若是此时在芙蕖镇,找映月买些鲜嫩的蟹,再亲自下厨做些豆沙馅、鲜花馅的月饼,配着美酒赏月,再舒适不过。 她掰了一小块月饼,就着茶水细嚼慢咽,正算着这套头面首饰何日能完工,恰传来叩门声。 “谁?”容锦咽下偏甜的馅料,拢了拢肩头披着的外衫,起身开门。 原以为是府上的侍女,开了门,朦胧的月光映出颀长的身形。一袭白衣纤尘不染,衣袂飘飘,若冯虚御风。 容锦神色一僵,下意识想要关门,却被对方抬手挡了下。 “已经五日了。”时雨微微一笑。 那日的荒唐过后,她刻意躲避不见,已经五日。 容锦一听就知道时雨说的什么,却并不想接这一茬,瞥见他手中拎着的食盒,咳了声:“这是什么?” “府上侍女送来的,说是中秋节礼。”时雨自然而然地递去,“风雅之人兴许会举杯邀明月,可我是个俗人,还是想听人说说话。” 这谎扯得面不改色,说到最后,语调甚至逐渐低落。 仿佛从前此等场合聒噪,拒了无数拜帖的人不是他一样。 容锦却压根没敢看他,眼睫低垂,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婉拒,时雨就像是猜透她的心思,又道:“陪我说说话,从前的事情,咱们就一笔勾销。” 时雨总算不再说着要她“负责”,容锦稍稍松了口气,犹豫片刻后请他进门。 说起来,两人皆算是暂居柳家的半个客,可实际的待遇却是天差地别,就眼前这份节礼已可见一斑。 给时雨的这份,螃蟹个个皆是碗口大小,还专门配了紫苏、蟹醋等物,食盒再下一层,除却样式精致的月饼,还有一壶菊花酒。 时雨这眼多有不便,容锦净了手,将斟好的菊花酒摆到他手边,而后便专心致志地剔起螃蟹。 她不知该说什么,时雨问一句,才答一句。 时雨撑着额,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肌骨流畅的小臂,渐渐地也安静下来。 明知道他看不见,但容锦还是生出一种被专注注视着的错觉,淋了蟹醋后,小心翼翼地递过去,打破了这微妙的宁静:“小心些。” 时雨却并没接,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手中的杯子:“我不爱吃蟹,你用吧。” 容锦便切了块莲花纹的月饼,分了一块给他。 可时雨看起来仿佛依旧没什么胃口,尝了两口,便又放下。 容锦舔去指尖无意沾染的蟹黄,疑惑道:“是不合胃口吗?” 先前在镇子上时,她做什么饭,时雨与小稷就得跟着吃什么,并没发现时雨有这般挑食。 她尝了口月饼,豆沙绵软,甜度也恰到好处,并无什么不妥。 时雨喉结微动,偏过头,看向夜风吹来的方向:“这酒不错。” 临水的窗子半敞着,阴云散去后,露出天际一轮圆月,夜风吹过,映得湖面银光麟动。 皎洁的月色透过窗牖,铺洒在时雨身上。 他出众的相貌,在此刻彰显得淋漓尽致,侧颜轮廓近乎完美。 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容锦看得怔了怔,回过神时,被饮下的一整杯酒呛得咳嗽起来,耳根发热。 这菊花酒虽醇,但酒劲偏烈,令人目眩。 容锦咳得厉害,时雨倾身,轻轻在她背后抚着,似是顺气一般,又仿佛有点哄孩子的意味:“怎么这般不小心?” 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容锦抹去眼角的泪花,狼狈地摇了摇头:“无妨。” 她喘了口气,想着起身去倒杯茶水,却只听时雨轻飘飘的声音响起:“你方才……可是在看我?” 容锦险些又咳嗽起来。 她顺着气,试图否认,时雨又笑道:“云姑娘,你忍心骗我这个瞎子?” 容锦沉默一瞬,无奈解释道:“你方才不说话时,与我先前认得的一人有些相仿。” 只是一开口,那点似曾相识的熟悉感霎时烟消云散。 她穷尽所想,也想不到这些话能出自那人之口。 “是吗?”时雨撑着额,意有所指道,“不知那位与你是什么关系,能否叫我沾上三分光?” 容锦听这些话听多了,知他在开玩笑,也没往心上去,自顾自地添了杯酒:“那怕是不成。他是他,你是你,岂能混为一谈?” 时雨似是好奇,追问道:“那他是怎样一个人?” “他……”容锦拖长了声音,直到又一杯酒慢慢喝完,依旧没能想好该怎么形容沈裕。 是非功过如何,原就难以下定论,何况是沈裕这样的人? 时雨一哂:“是我不该提这些,倒扫了你的兴。” “无妨,我并没有这样想。”容锦余光瞥见时雨的手按在心口,关切道,“可是有何不适?” 时雨漫不经心:“许是喝多了酒,有些烧心。” “这时辰,想要醒酒汤怕是多有不便……” 园中各处的门都已经落锁,他们毕竟不是正经客人,没有为这点事惊动旁人,大张旗鼓折腾的道理。 容锦凝神想了会儿,取了一方帕子过来:“手给我。” 时雨不明所以,却没犹豫,伸出手。 容锦将那一方轻薄的锦帕覆在他手上,而后隔着帕子,一寸寸按过,似是在找寻什么:“我有个医术极好的姐姐,她曾提过,说虎口和指上有两处穴道,按压能起到缓解酒劲的效用……” 颜青漪教授容绮时,她在一旁帮着晾晒草药,记了个大概。 两人之间身形差得多,她的手掌也要小上一圈,软绵绵的,没多大力气。隔着一层帕子原是想着避嫌,实际却适得其反,反而勾起一阵痒。 从指尖,蔓延到心上。 时雨闷哼了声,反握住她的手,哑声道:“别动。” 容锦猝不及防,还当是自己这个半吊子做错了什么,连忙道:“这是怎么了?” 白绫下的眼睫颤动着,时雨攥着的手微微收紧,却什么都没说。 容锦莫名其妙地打量着他,视线下移。 薄唇微抿着,许是饮酒的缘故,比平日多了几分血色;脖颈修长,筋骨匀停,突出的喉结在她的注视之下滚动了下;他虽身形瘦削,但却并非枯瘦,肩宽腰窄,因而哪怕是穿着寻常布衣,依旧姿容出众,犹如芝兰玉树。 再往下,原本平整衣衫有着不寻常的起伏。 容锦不是不通人事的小姑娘,反应过来后,直接愣在原地,原本就微微发热的脸颊霎时红透了:“你、你……” “我如何?” 修长的手指抚过腕骨,指尖覆着的那层薄茧令她轻颤了下,时雨似笑非笑:“你揉来捏去的时候,没想到会如此吗?” 容锦冤枉得很,恳切地摇了摇头。 “那怎么办?” 若不是还在被轻轻撩拨着掌心,容锦怕是真要信他是诚心发问了,咬了咬唇,艰难道:“缓一缓,应当就过了吧……” 时雨仰起头,白绫覆面看不清神情,唇角却微微上翘:“云姑娘,你好狠的心。” 容锦不知他是从何处修来的这种手段,挪开了视线:“我不管……你自己想法子。” 时雨虽依旧扣着她的手未曾松开,但好在没有不依不饶,反而沉默下来。 容锦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加重的呼吸,以及衣裳摩擦时窸窸窣窣的声响。 虽只是再轻微不过的动静,但在静谧的夜色之中,显得如此难以忽视。 她从没如此鲜明地意识到,原来尽染情、欲的声音,能这般…… 原本拢着她的手,慢慢插、入指缝,成了十指交握的姿势,严丝合缝紧密相贴。 喑哑的声音似恳求,似引、诱:“帮我……”
第96章 天光大亮时,容锦终于得以从宿醉中醒来。 房中残存的若有似无的淡淡酒气,以及凌乱不堪的衣裳,成功令她想起昨夜那场荒唐,顿觉头疼,又合上了眼。 如果说前几日是因着春|药,那昨夜,不知该归咎于不胜酒力,还是意志不够坚定,以致被“美色”所惑。 具体情形已经记得不大真切,脑海中只有零碎的片段。 譬如时雨半是急切半是哀求的语调,又譬如唇齿相依之时渡过来的酒,再譬如,最后被污了的半幅裙摆。 虽没做到最后,但到这种程度,已经再难自欺欺人。 容锦默默想了许久,不得不承认,自己与时雨之间已经逾越了邻居、朋友的界限。 就时雨的态度,也再难退回那条线之后。 想明白这点后,她反倒松了口气,不再为此纠结,揉着隐隐泛疼的太阳穴,起身收拾昨夜的狼藉。 整理妥当,也没再胡思乱想,一门心思都放在了那套头面首饰上。 她前几日心神不宁,以至于频频手误,原定的进度都被耽搁了不少,今日难得心静,不知不觉入了神。 竟就这么忙了一整日,直到日暮西垂房门被人叩响之时,才回过神。 昨夜时雨想要留宿,容锦撑着最后一丝神智,没点头允准,愣是大半夜将人给赶了出去。 时雨知她面皮薄,特地缓了一日,才又登门。 可容锦的反应却出乎意料,非但没有想象中的回避之意,态度甚至称得上坦荡。 容锦为他倒了杯茶,漫不经心道:“你先坐,我这边还有些事情没忙完。” 时雨愣了愣,依言在一旁坐了。 隔着一层白绫,许多东西看不真切,端详不了容锦的神色,只能看个大概。 容锦捻着一根金线,将米粒大小的珠子穿起来,不知怎的轻轻绕了几回,就成片精巧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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