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几日总也不来,”时雨声音低哑,牵着她的衣袖跟在身后,“我思来想去,不知是何事做的不妥……” 他说这话时带着几分可怜与讨好,容锦向来最吃这套,若真是为什么事情介怀,见此模样总会消些火气。 眼下虽没开口,但冷着的脸色不自觉缓和了些。 在雨中站了这么久,从鬓发到衣裳皆有雨水淌下,擦也擦不干净。容锦将干燥的帕巾扔到他怀中,看着地板上那一小洼积水,皱眉道:“你一定要这么折腾,究竟是图什么?” 像是在问他为何冒雨前来,又像是在问别的。 才擦拭过,随即又有自鬓发滚落的雨滴,直直地坠在脸颊、肩头,好不狼狈。时雨索性不再理会,答得亦是模棱两可:“山不来就我,我只好来就山。” 覆眼的白绫已然湿透,松松垮垮地系在眼前,甚至能隐约窥见墨色的长眉与眼睫。 她与真相,仿佛只隔了薄薄的一层窗纸。 只要伸出手,就能轻而易举戳破。 不道破,眼前的就仿佛还是那个家道中落的落魄公子,仰仗着她过活,两人之间她是占据主导地位的那个。 明知道自欺欺人毫无意义,有那么一瞬,容锦依旧想过,若他能永远是时雨就好了。 可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了。 眼前这人千里迢迢赶到江南,又费尽心思演了这么一出大戏,总不可能只是为了同她叙叙旧。 容锦起身,取出早前亲手酿的酒。 其实这酒还没正经酿好,她原本想着,等到年节时候再取出来的。 届时送些给谢秋桐和映月,若容绮也在,怕是也会缠着要喝,只是以她的年纪不易多饮,只给一盏不能再多。 如今看起来,未必能等到那个时候,还是该先尝一口,不然岂不可惜。 容锦自顾自地为自己添了半盏。 他何其了解容锦,见此情形,就知道她心中已经确准,没有再伪装下去的意义。 “也赏我一杯吧,”沈裕不再刻意压着嗓子,恢复了她曾经最熟悉的声音,缓缓道,“锦锦。” 饶是早有预料,容锦的手依旧微微颤了下,并没动弹,只道:“自己动手。” 沈裕轻笑了声,抬手,解了白绫。 容锦还是头回见着这张脸的全貌,清秀而又温润,是那种看起来没有任何攻击性,极易令人心生好感的相貌—— 如果没有那双眼的话。 她当初随沈裕赴南林行宫前,商陆曾经献宝似的给她用了一张叫做“千人面”的假面,据说是那位漠北大巫的手笔,足以以假乱真。 却被沈裕轻而易举识破。 他那时曾说过一句,辨人先看眼。 直到如今,容锦才无比真切地体会到这话的意思。 沈裕那双眼就不是一个落魄书生会有的。 正经算起来,他年纪也不算太大,尚未到而立之年。但兴许是这些年经历了常人一生都不会有的坎坷,又兴许是位高权重的缘故,哪怕不显山不露水,依旧令人难以逼视。 这张精心捏造出来的脸,给人的感觉像是山间涓涓流淌的清泉,而沈裕这双眼,犹如一望不可知的深潭。 无怪要费尽心思遮遮掩掩。 沈裕倒了杯酒,见容锦依旧在盯着自己看,抬手抚过假面与自己真正的肌肤相接处,若有所思道:“你就真这么喜欢这张脸?” 这话乍一听像是打趣,但他的态度又实在有些古怪,容锦挑了挑眉:“如何?” “漠北有些鬼蜮伎俩,能彻底为人改头换面,只是要多费些功夫,”沈裕平静道,“你若当真喜欢,我让商陆去寻……” 容锦怔怔地听了几句,才明白沈裕的意思,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沈裕一笑置之,改口道:“玩笑话而已。” 容锦不愿深究这究竟是不是所谓的玩笑,咽下酒,低低地咳了声:“你该回京了。” 她虽不清楚沈裕是借了怎样的由头从朝中脱身,但想也知道,以他的身份是不可能长长久久留在这么个小镇子上的。 “锦锦,你既然想念留在京城的妹妹,何不回去?”沈裕对她的话避而不答,循循道,“就算是想要做生意,京城不也一样?” 容锦生母去得早,又与家中断了关系,能令她牵挂的人或事并不多,容绮算是其中之一。 于她而言,只要小妹留在身边,天南海北并没什么分别。 容锦会留在江南,只不过是因为机缘巧合,也为了避开沈裕罢了。如今由他来说这话,简直透着些荒谬。 沈裕像是看穿她的心思,又道:“不必顾虑我,回京之后你想如何便如何,想住在何处……也都随你。” 容锦将信将疑,难以相信这话居然是从沈裕口中说出来的。 在意识到“时雨”的真正身份时,容锦想过最坏的情况。同样的疏忽沈裕不会再犯,她能逃一次,可再想故技重施怕是不成了。 若沈裕当真如梦中那般,要将她圈禁在别院之中,就算要拼个鱼死网破,她也不会就此认命。 但并没有。 这和风细雨的态度,与容锦预想中的沈裕相去甚远,倒令她猝不及防。 容锦沉默片刻,反问道:“沈相说想如何便如何?那我若是在京城住得厌烦了,想要带她离开呢?” 未曾缷去的假面上仍旧挂着温柔的笑意,那双眼瞳却因这句话沉了几分,只是随即垂了眼睫,掩去被她窥探的情绪。 人不会一夕之间改了性情,他眼下温良的表象,是清楚了她的喜好,知道她爱看什么、爱听什么,以投其所好。 那点失态转瞬即逝,沈裕低头喝了口酒,轻轻舔了舔唇角:“你若想离开,也不是不成,只是须得等到一年后。” 容锦不语。 “锦锦,你前些日子不是同我说过,做生意也讲究个有来有回,”沈裕抚过杯沿,温声道,“我已经让了九分,你不能让我血本无归。” 若真到那种地步,他怕是不能维系得了心平气和的表象。 哪怕现在规规矩矩地坐在这里,他的目光大多时候并没放在容锦身上,更不敢与她对视。 因他心中想的那些太过低劣,不能宣之于口,也怕被容锦看破,吓坏了她。 他想撕下这张不属于自己的脸,想将她拥入怀中、压在身下,以慰藉这漫长的分别,想与她生同衾、死同穴,便可了无遗憾。 可他不能。
第102章 容锦在此地留了大半年,但于她而言,并没什么牵绊着放不下的。 她平日常往来的人屈指可数。 谢秋桐留在芙蕖镇原是为了安胎,如今出了月子,夫妇二人也不会在此久居,等到堤坝修整妥当好,就该回湖州去了。 再有就是映月。 在决定回京后,容锦专程往吴江城走了一趟,拜会柳夫人。几日前才应下,转眼就要离开,自然得给个说法才行。 但容锦也明白,柳夫人不会为难自己。 她能在小瀛洲住上那么一段时日,如今想来,八成是沈裕的手笔。 以柳氏的家业,能有什么大生意,值得柳夫人亲自到湖州谈上一个月?她先前就曾有过疑虑,只是那时并没往这方面想罢了。 柳希音亲自见了容锦,听了来意后,悠悠抬起眼看她,隔着茶水氤氲出的雾气,笑容显得意味深长,又带着几分打趣。 那时小稷拿了沈裕的令牌见她,柳希音虽莫名其妙,但并没拂沈裕的脸面,当日就吩咐人收拾行李离了家中。 这些时日在外,但小瀛洲的事情自然瞒不过她。 早前因着江南水患饥荒之事,柳希音与沈裕打过数次交道,对这位名声在外的“沈相”印象极为深刻。 心思深沉,雷霆手腕。 正因如此,她初时压根没往旁的地方想过,还当江南又有什么大事发生,才能惊动这位。 毕竟若非知根知底,谁能想到这么个人居然会被情爱绊住脚,甚至不惜大费周章,来演这么一出呢? 柳希音先前看容锦,虽觉着顺眼,但并没过多关注,今日却是看了又看。 容锦不大自在地垂了眼睫:“我这回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柳希音眉尖微挑:“但说无妨。” “失约是我的不是,但还望夫人依旧能给映月这个机会。”容锦解释道,“她年纪虽不算大,但心思灵巧,也肯认认真真学……” 柳希音明白了她的来意,应得很是爽快,又感慨道:“难得姑娘还惦记着此事。” 其实这种事情,只要沈裕着人来传一句话,无论映月再怎么不成器,哪怕将整个首饰铺子都赔进去,柳希音也不会赶她走。 这位“云姑娘”却为此亲自登门,足见是个心思纯良的厚道人。 但恰恰证明,她怕是压根没把沈裕当自己人。沈相折腾了这么一通,看起来仿佛收效甚微。 柳希音起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想到两人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开,又不免有些惋惜。 她抚过发上那支出自容锦之手的步摇,含笑道:“我很喜欢姑娘你的手艺,若是有朝一日再回吴江,大可再来寻我。” 容锦一怔,随后也笑道:“好。” 得了柳夫人的承诺,容锦这才去寻映月。 只不过一见面,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映月先火急火燎道:“云姐姐来得正好,我正要托人传消息回镇上。” “不急,”容锦了然,“是先前的事情有了眉目?” “我这几日忙里偷闲,将三家书院找了个遍,总算寻着隔壁婶子的新住处。”映月神色凝重道,“你应当知道她的性情,平日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说上半日,可我借着拉家常,问及他们为何匆匆搬家时,她却半个字都不肯多说……” 事出反常必有妖,映月着人传了消息回去,却依旧放心不下,越想越觉着那位新搬来的乐师古怪。 容锦安安静静听了,无须多问,便能猜到沈裕的手段。她轻轻拨了下柜台上的算盘,向映月道明来意:“我要离开此地了……” 最初相识那段时日,映月也曾好奇过这位仿佛从天而降的美人是何来头。 于她而言,容锦像是她的福星。原本磕磕绊绊的生意顺遂起来,到如今搭上柳家,连母亲那不知被折磨了多少年的沉疴,也有了康复的盼头。 映月也知道,她不会长久留在此处,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 容锦不疾不徐地讲着,说自己在来之前去见了柳夫人,叫她不必有什么顾虑,今后安心留在此处历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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