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许久才歇,容锦无声地叹了口气,正想关严了窗子睡觉,一抬眼,却见沈裕出现在窗外。 她整个人抱膝蜷在椅子上,没动弹,只轻声道:“有何事?” “无事,”沈裕道,“只是弹了这么久的琴,你总也不来,我只好自己过来了。” 他斜倚着窗棂,深邃的眉眼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专注。 容锦极轻地笑了声:“我以为,你此时应当在想,回京之后该怎么料理那些麻烦事。” 晌午那会儿,有人飞鸽传书送来急信。 容锦没问,但也能猜到几分,八成是京中出了什么事情,才会火急火燎地通报给沈裕。 沈裕掸了掸衣袖:“那些倒也不急。” “难道就急着来同我聊些闲话?”容锦没忍住问了句。 她初遇时雨时,并没怎么怀疑他的身份,就是想着沈裕应当不至于能撂下京城的事情,来演这么一出戏。 这种事情,怎么想都不该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 沈裕像是没听出她的奚落,反而坦然道:“是。” 理智上,沈裕很清楚自己应当做什么,这些年他的耐性早就磨出来,是最沉得住气的猎手。 可在得知容锦行踪之时,当真是一刻都等不及。 容锦噎了下,绕着缕散发轻轻拨弄着,撩起眼皮看他:“那朝中的事情,是谁代你料理?沈衡,还是旁的什么人?” 早些时候,容锦压根不敢在他面前提及“沈衡”这个名字,知他介怀,也怕他吃醋后不依不饶,变着法地折腾自己。 可如今,倒似是没了顾忌。 又仿佛是在一步步地,有意踩着他的底线试探。 沈裕不着痕迹地一手攥了另一只手腕,面上端着犹如正室夫人一般宽宏的笑,对沈衡避而不谈,只道:“是公孙玘。” 容锦眼前浮现公孙玘那张侬丽的脸,以及吊儿郎当的做派,这才想起来,早些时候是听谢秋桐提过一句,说公孙家那位公子重新入仕了。 托沈衡的福,她在公孙别院住过几日,对公孙玘最深的印象是,此人下得一手好棋。 只是想到他仿佛一身懒骨的闲散模样,又忍不住好奇:“你是如何说动他的?” “自然是动之以理,晓之以情。”沈裕稍稍拖长了尾音,等容锦又看过来时,才继续道,“这其中也牵扯了一桩鲜为人知的旧事……” 容锦的好奇心愈发被勾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何事?” 沈裕勾了勾手,示意她靠近些。 容锦沉默一刻,见沈裕神情不似作伪,这才捏着衣裙起身,垫脚凑近了些:“你若是故弄玄虚,我就……” “你就如何?”沈裕冰冷的唇在她耳垂轻轻擦过,满是笑意,低声道,“你可知公孙玘年少高中时,那届科举的座师是谁?” 容锦不明所以:“我自然不知。” “是周太傅。”沈裕娓娓道来,“公孙玘那年高中,后拜在周太傅门下,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容锦愈发云里雾里,皱了皱眉。 “别急,”沈裕抬手,在她眉心轻轻点了下:“当年,周太傅有意将自己最疼爱的孙女许配给公孙玘,奈何先帝横插一手,将周氏女赐婚给自己的第四子……” 他将旧事讲得半遮半掩,直到此时,容锦才终于明白其中的关系,跌坐回位置上,满是难以置信。 “适逢政党之争,满朝文武卷进去大半,公孙玘心灰意冷之下,这才回了陵川。” 沈裕其实并没费多少口舌,他只是问公孙玘,当真甘心余生都在陵川这地界消磨下去吗? 公孙玘昔日终归年少,鲜有如此受挫,到如今怕是自己也觉着可笑,只是并没寻到合适的时机。 两人一拍即合,顺水推舟,各取所需。 容锦被这惊人的内幕震撼得半晌说不出话,咬着指尖,喃喃道:“这样的事情,你怎么能告诉我……” “锦锦,”沈裕温声唤着她的名字,“我再不疑你。” 他与容锦,是以算计与猜忌而开始,以致后来再怎么费尽心思,都难以弥补一二。 若能重来一次,他断不会如此。 “罢了,”容锦眉头舒展,承诺道,“此事我绝不会向任何人透漏。” “我知道。” 烛火微微摇晃,燃得不剩几分。 容锦收拾着针线等物,倒是又忽而想起一桩事,撇了撇唇角。 沈裕看在眼里,只觉她这表情透着几分可爱,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我在陵川时,听过这位公孙公子的名头,”容锦回忆着初见公孙玘的情形,满身的酒气与脂粉气,一看便知不是从什么正经地方出来的,“说他生性风流,红颜知己不知凡几。” 若说他对周皇后一往情深,容锦怕是不能认的。 “这……”沈裕搭在窗沿上的手微微敲动,意识到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其中兴许有隐情,兴许没有,但觑着容锦的态度,他还是没替公孙玘说上只字片语。 容锦瞟了他一眼,沈裕随即道:“我身边除了你,再没旁人。” “……”容锦沉默一瞬,无奈道,“我是想说,更深露重,你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穿得单薄,露出的指节微微泛白。 沈裕抚过衣袖遮去指尖,才要离开,随后又转身道:“锦锦,回京之后我应当会留人在你身边,并非意图监看,而是怕有人会因你我的关系别有用心……望你不要介怀。” 这并非托词,当初秦氏就曾打过她的主意。 沈裕言辞恳切,将道理说得明明白白,容锦也没多说什么,只平静地点了点头。 从她决定回京那时起,就知道与沈裕扯上关系,有些事情在所难免。 容锦对此倒算不上畏惧,她就算信不过沈裕旁的什么,总该信得过沈裕的手段。 行李收拾妥当后,她吹熄了所剩无几的蜡烛,一夜安睡。 第二日一早,才用过早饭,船缓缓在渡口靠岸停泊。 依着先前的安排,沈裕回京城,容锦则径直往青庐。 商陆咽下最后一口山药糕,拍了拍手:“既然要人看顾容姐,不如我去好了。” 以商陆的功夫,就算是白术精心豢养的那些死士,也没几个及得上他的,此事绰绰有余。 容锦只想早些见到容绮,对此无可无不可。 商陆已经要跟上,沈裕却道:“有旁的事要你去办,何况你去了怕多有不便,白芷去就是。” “有什么不便?”商陆向来唯命是从,这回却忍不住讨价还价。 沈裕扫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自己想。” 商陆看向不远处的白芷,见她扶着容锦上车,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家公子的意思。 这一年来增长的冷静荡然无存,险些气急败坏。 他对容锦,从始至终想的一直是,若自己自小就能有这么一个姐姐陪在身边就好了。 奈何有人拈酸吃醋俨然不讲道理,沈衡就算了,连他都躲不过。
第106章 这些年,容锦来此地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挑着车帘看了会儿,直到见着那条从镇子上蜿蜒而过的小溪,深埋着的记忆才渐渐复苏。 驾车的侍从倒是轻车熟路,一直到篱笆门前,勒了马,恭敬道:“青庐到了。” 容锦静静地坐了片刻,这才起身,轻盈地跳下马车。 瞥见不远处的另一辆马车后,脚步不由得一顿。 颜青漪每回出远门,都会在院门外挂上一块牌子,众人见了,在得知她回来的消息之前,便不会再来。 算着时日,她离京已有数月,消息想必早就传开,还有谁会登门? 更何况这马车看起来,不似寻常农家能有。 容锦推开半掩的院门,隐约听见几声笑语,她心中愈发疑惑,踩着青石铺就的小路,循声往后院去。 午后日头正好,暖洋洋地洒在院中。 容绮正坐在石桌旁,专心致志地挑拣着筐中的药草,而另一侧,则坐了位正在翻看药经的锦衣少年。 两人各忙着各自的事,时不时说上两句,态度熟稔。 容锦眯了眯眼,确认自己从未见过那少年,袖下的手微微蜷起,轻声唤道:“小绮。” 容绮才掐下一片草叶,听着自己的名字,漫不经心地回头,当即瞪圆了眼。 起身时太过匆忙,甚至打翻了桌上的竹筐,还是少年立时接了一把,才没彻底翻扣在地。 “慢些,”容锦被她扑得踉跄半步,却笑得格外开怀,眉眼弯弯的打趣道,“颜姐姐还专程夸过,说你稳重了呢。” 容绮方才在那里择草药的时候,看起来有模有样的,结果一扑到她怀中,“哇”得一声就哭了起来。 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也忘了手上还沾着泥,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衫。 阔别许久而产生的那点无措荡然无存,容锦抚过她软软的鬓发,轻轻拍着背,含笑道:“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阿姐,你总算是回来看我了,”容绮好不容易才止了眼泪,一开口,又委屈起来,“我还当再也见不到你……” “怎会?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吗?”容锦勉强按下心中的酸楚,牵着她的手,转而问道,“这是你新结交的朋友吗?我倒未曾见过。” 容绮起身扑过来时,少年也随之起身,但并未出声打扰,也没有因好奇而多做打量,只安安静静地垂眼看着地面。 单就这一点来看,便知他家教不错。 “是。”容绮揉了揉哭得兔子似的眼,后知后觉地难为情起来,埋着头解释道,“这是周四公子,周尧。周家的庄子在附近,前些时日他深夜高热,槐婶找到青庐这里……” 那时颜青漪才走,知晓的人不多,周家的仆妇扑了个空,只得火急火燎地到临镇去请人。 可周尧是出了名的身体羸弱,这一来二去,怕是不免耽搁。 容绮吃过槐婶烙的饼,见她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收拾了药箱,果断道:“我随婶子去看看吧。” 她跟在颜青漪身边的时日也不算短,疑难杂症虽未必能行,但这种小病小痛还是能治的。 槐婶心中不大信得过她,只是别无他法,想着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强,还是领着她回了庄子。 那夜,去临镇请大夫的马车半路出了意外。 好在有容绮在,前前后后忙活了大半夜,一直守到天亮,周尧的病情才渐渐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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