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烺思量片刻,摇头,“这样不好。哥,你想,秦寺卿再如何,也是少卿代寺卿职,现在依旧正品。刑部方尚书是正二品,这样哪怕给秦寺卿暂代二品大学士,他在方尚书面前也得矮一头。” “这不是很正常么?”荣绵不学这有什么问题,而且,让刑部大理寺一起调查,也就不必给秦寺卿暂代一品大学士的职位了。 “可是,这样调查权就到了方尚书的手里。”荣烺有自己的考量,“一码归一码,既是秦寺卿调查为主,便不能把后头的事交给刑部,一事二主,既容易起纠纷,也容易出龃龉。” 荣绵道,“但素来关于大员的案子,都是刑部主理。此事既涉尚书总督,再由大理寺一个衙门主审,本身就不合适。” “规矩还不是人定的。不能样样都按‘规矩’来,正因为有的官员摸透了咱们的‘规矩’,才敢有恃无恐。”荣烺眼睛圆圆,抿了下嘴唇,说,“我就是要做一件完全不合‘规矩’的事,让所有人都猜不到,才能乱了他们的阵脚。” 因为官学的案子由荣烺负责,所以,接下来,朝廷接到一系列奇葩旨意。先是秦寺卿在代理寺卿的职位上又添了一个代大学士的正一品虚衔,然后就是由大理寺彻查官学案的旨意。 这旨意一下,先是礼部就懵了,像六部实缺,各地实职,主官或病或有特殊情部,下属代职常见。可像大学士这样的虚衔,本身就是给各官员的体面,从没听说大学士有‘代’字的。G 然后懵的就是刑部了,方尚书一向认为自己简在帝心之臣,他对官学的案子很清楚,要继续往前追溯,事涉尚书、总督,必然是要转交到刑部的。 方尚书已经准备接手了。 不想朝中却是先给秦寺卿一个“代大学士”的虚衔,接着就将这件案子完全交到大理寺手里。 第三懵的便是秦寺卿,他也算年轻有为,能在而立之年代寺卿已是天大体面,毕竟他不是齐尚书那样的“妖孽”。 可纵秦寺卿也没想到,他怎么突然就得了这天大恩典,一下子“代大学士”提拔到正一品,接着就要他去查尚书总督。 好在秦寺卿能年纪轻轻坐到“代寺卿”之位,也绝非等闲。 他接了旨意就带着手下到户部,找赵尚书了解当年任官学馆长之事。许多事因为年代久远,赵尚书也记不大清。 不过,赵尚书能官居一部尚书,绝非等闲。虽谦逊的说记不大清,但当年官学有几位校书几位博士,以及当年官学中比较出众的官学子弟,赵尚书都说的一定不差。 连当年官学的食谱,赵尚书都记得几样味道出众的菜,“记得我任馆长时,那是个江南厨子,各地风味儿的菜都会做些,尤其扒猪头,做的最好。” “世人都觉猪价贱,可扒猪头做好,绝不比牛羊肉差。我倒觉着,还多一分香腴口感。”赵尚书仔细想想,连当年官学负责采买的管事名字都记了起来。 这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但赵尚书本就以超强记忆力闻名朝纲,据传当年赵尚书一夜读完国史,第二日便可阖目默诵,与原文差池也不过十余处。 秦寺卿奇怪,“前辈当年正经翰林金榜,庶吉士后为何会到官学任职?” “这是吏部的分派。”赵尚书道,“也可能当时年轻气盛,引得官场前辈不满。” 秦寺卿把能了解的都问了一遍,赵尚书的态度非常诚恳,秦寺卿将了解到的事情一样样填到白纸上,只觉样样清晰,事事明白,没有一丝错漏可寻。 因为当年赵尚书做官学馆长时,是与官学生同吃同住,用赵尚书的话,“我既身为馆长,官学的账自然也会送到我这里过目,连带拨下的银两,也是要给我审核方会发放下去。” “不敢说一定笔笔清白,当年衣食住宿,我都有过目,都是能过得去的。” 秦寺卿问,“当年官学生的结业试卷,我略翻了翻。” “不成个样子吧。”赵尚书道,“那时侯官学不似如今,收的学生多。当年能入官学的,皆出自高官显贵之家,一般是一个家族有几个名额,至于谁进官学,看他们家族的意思。有些学生尚可,也有些寻常的。” 面对赵尚书诚挚且滴水不漏的配合,饶是秦寺卿都陷入谜团之内。
第128章 殿下
正文第一二八章 二十年前,世祖皇帝薨逝,幼主登基,权臣辅国,太后与林相因朝政之事,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彼时,秦寺卿还在国子监读书。 咚咚咚。 门被敲响,推开门,是秦寺卿用惯的族侄,旁边站着礼部的司礼官,司礼官手中捧着一套朱红官服,是给秦寺卿送官服的。 毕竟,哪怕“代大学士”,那也是正一品,朱袍方是正一品的体面。 秦寺卿道声费心,令族侄收下,客套两句,请司礼官下去吃茶。 秦寺卿将赵尚书的笔录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索性合上,背靠官帽椅,双目轻阖,养神片刻,又取出手下整理出的,二十年来官学的官学任职与官学调动名单,还有这些年官学采买的单子出来。 官学的账目自然不会有什么明显问题,秦寺卿也是刑讼老手,精妙的案件、精明的犯人,他都见识过。 对付这样精道人,秦寺卿的办法是——用笨法。 从这些名单上找到尚在世的老人儿,各衙门都有些灰色收入,如果赵尚书如实说出来,银钱多寡其实干系不大,毕间官学拨银有限。 但赵尚书说的这样干净,秦寺卿反认定他,一定有问题。 秦寺卿召来心腹,按名单一个个排查。 他的目光落在朱袍之上,傍晚一落衙,就乘车往齐尚书府上去了。 春闱已过,如今齐尚书正是清闲时光,落衙回府尚在换衣,就听侍女回禀,说秦寺卿到了。 “请少章到蔷薇园六角亭略坐,我一会儿就过去。”秦寺卿,字少章。 时下文人多爱梅兰竹菊,独齐尚书偏爱蔷薇牡丹这样浓艳花卉,特意修盖蔷薇园,如今花开正好,馥郁芬芳。 六角亭畔也植了爬藤的蔷薇花,顺着藤柱蜿蜒而上,夕阳下花色愈艳,仍有蜂蝶在花间忙碌飞翔。 侍女捧上香茶佳果便退下了。 秦寺卿与齐尚书非寻常交情,端起茶吃了一口,望着园内盛景,不禁感慨,“先生过的真神仙日子。” 齐尚书曾做过国子监博士,正经教过秦寺卿功课。二人私下关系亦佳,秦寺卿便常以先生称之。 “怎么,你日子不好?”齐尚书一身月白常服,含笑走来。他总有些道家的洒脱,手中握一柄折扇,轻敲掌心,迈入亭内,打趣秦寺卿,“你现在可是朝中第一红人。” 秦寺卿起身相迎,对齐尚书一揖,被齐尚书折扇托住,“你又不是在礼部任职,怎的这般多礼。” 秦寺卿知齐尚书向来放达,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也没再坚持,先请先生坐了,自己才坐下,“先生,我真是在火上烤了。” “那当然,不烤怎么红。”齐尚书玩笑一句,不再打趣,问秦寺卿,“这是好事,何需这般苦恼。” 秦寺卿想想他这开天辟地头一个的“代大学士”就打心里悲催,他不论与陛下、还是太后,都称不上简在帝心。 秦寺卿道,“不瞒先生,自两宫令我继续调查官学一案,家里外头,已有不少人提醒我。”顿一顿,秦寺卿并不瞒齐尚书,“官学案情简单,两位大人都是官场老前辈,纵使这案子查清楚,怕我将来也落不得好。” “那你接这案子做什么?”齐尚书问。 “这原就是我查的案子,陛下交待下来,我当然要接。既做事,便不能怕。”秦寺卿能在而立之年“代寺卿”职,自然有其过人之处,他道,“今日我过来找先生,也唯有先生能听我散一散心中闷气。还有事想跟先生打听。” “你说。”齐尚书心中已猜度几分。 “赵尚书做官学馆长时,先生正在国子监做司业。国子监说来也是官学,而且,国子监属礼部管,官学归翰林,同行相忌,即使里面学生来源大为不同,想来先生也会听闻一些国子监的传闻。”秦翰林道,“我便是与先生打听这事来的。” 一阵晚风袭来,煞是清凉,齐尚书合拢折扇,“你那时也在国子监,难道没听过一些暗地里的传闻?” 秦寺卿道,“当时学生里传言很多,有时饭菜过简,大家就会私下说是厨下克扣了。旁的,无非就是一些猜度,也有学生给博士、助教、教授贿赂的事。” “你现在是真婉约。你那会儿不还来我家贿赂过我么?”齐尚书戳秦寺卿老底,秦寺卿俊脸一红,连连道,“学生当年年少无知。” “挺好的。”折扇竖起来撑着下巴,齐尚书十分怀念当年被秦寺卿贿赂的岁月,可惜秦寺卿不贿赂他很多年。 秦寺卿为案子焦头烂额,一看齐尚书的模样便知此人神思飞远,不知何处去了。忍不住轻轻一戳齐尚书手臂,叫他,“先生先生。” “唉呀,别急,我正给你想哪。”齐尚书端正姿态,“衙门平时也就是过年过节发些东西。” “您当年可是国子监大红人,监正都不敢惹你,就没人给你送礼?” “当然有。但我难道谁的礼都收?我只收你们的礼。”齐尚书端茶来喝。 “说正经的。”秦寺卿问,“外头采买的那些小官,我看个个都挺机伶,每次先生在国子监用餐,可着劲儿的巴结您,立刻就去指挥厨子给您烧小灶。” “厨子把菜做好,让他小姨儿给您热腾腾的端上去。” 这些事,秦寺卿身为当年国子监前刺头,那是一清二楚的。 齐尚书险没叫茶呛着,十分鄙视秦寺卿的说辞。秦寺卿道,“这回官学里克扣学生伙食,便与采买小官相关,那些银子没少往馆长家送。” “就因这样不长进,才会叫人抓着把柄。”齐尚书一哂,“我头一回见着官学馆长去贪银子的。” 秦寺卿不以为然,给先生续上茶,一面道,“那是先生您没在刑讼衙门呆过,这样的事可不稀奇。宗学不也一样?听说比官学强不到哪儿去。” 他话刚说完,立刻琢磨出味儿,连忙打听,“依先生言,赵尚书是真没贪过官学银子?” “做官的人,凡敞开了收银子的,都是最不入流的人,迟早出事。”齐尚书道,“但不收银子的官员,也注定走不长久。你要了解一个人,不能只查他的官司。”齐尚书道。 秦寺卿说,“我也听人说起过赵尚书,赵尚书年轻时便以清正廉明闻名朝野,听说他家除了尚书府,在帝都并无宅子产业。平时在户部,也样样清明。” 大约是以前当刺头落下的毛病,平日里清俊斯文的寺卿大人,此际仍是忍不住抬屁、股把椅子向齐尚书拉近了些,再一屁、股坐下,悄声道,“不过,当官学馆长前,赵尚书在翰林蹉跎十年,一直在修书,任官学馆长后,便谋了外放学政,之后调回礼部,任主事、侍郎,直至翰林掌院,任户部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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