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细细碎碎的下,到除夕清早还没停。 诚睿伯府男丁齐聚薛家祠堂,在诚睿伯带领下向祖宗先辈进香。 祭祀礼毕,众人拥到上院福宁堂给老太太磕头请安道吉祥,热热闹闹一道用了午膳。 这些日子酒就没停过,几乎餐餐都要饮。 膳后女眷们围桌摸牌,或是说话谈天,薛晟陪诚睿伯在厅里饮了两盏茶,底下一排男丁从薛谨到才十二岁的薛颖依次上来被诚睿伯板着脸考校学问。甚至薛谨房里才六岁的文哥儿也逃不过。 屋里烘着地龙,人头攒动,酒意混着热浪一阵阵朝头上涌。 薛晟心不在焉支颐靠在椅上,目光掠过面前热气腾腾的茶烟,掠过蔫头蔫脑的兄弟侄儿,又掠过绣花垂帘瞧次间的热闹。 丫头婆子们忙碌非常,林氏身后立着那个他许多日未见的姑娘。 巴掌脸带着笑,忙得不可开交,又是添茶递果子又是帮忙看牌,不时还要侧身给人让道,招呼莽撞的小丫头别撞了烧热水的炉子。 她倒是忙得团团转,连个眼神都没能分薄给他。 也只瞟了两眼,转过头来,依旧听面前站着的年轻孩子涨红脸解释那些经史子集的奥义。 屋里人来人往,下人们进进出出换茶盘扔果皮,片刻后,屋里那片浅碧色的影子闪了出去。 还未抬眼细看,就见薛勤起身告假,丫头打帘子将他送出门。薛晟眉头沉下来。 屋外,替林氏换手炉银炭的顾倾被拦在廊柱后头,薛勤穿着织金彩鹤袍子,头戴紫金镶玉冠,歪歪斜斜靠着朱红抱柱,一腿横挂在窗沿底下。 大好的日子,姑娘没立刻翻脸,抱着手炉蹲身向他祝道:“三爷万福,愿三爷福寿安康,新年胜旧年。” 薛勤从袖子里摸出个锦袋,抓住姑娘的手塞在她掌心,“打开看看?” 锦袋敞口露出一对赤金掐丝并蒂莲花镯子,分量十足。 她目露一丝讶异,却没犹豫,抬手塞回他手,“无功不受禄,三爷还是留待给三奶奶吧。” 薛勤瞧她雪肤明艳,穿着碧色新衣,唇朱目润,清丽若宝珠一般。就势捉住她左腕,甩脱那锦袋,另一手拿着镯子硬往腕上套,“爷赏你的,专替你一个人挑的东西,怎么能送旁人?” 姑娘红脸轻挣,贴着墙根缩身说:“三爷自重,五爷若知您这样纠缠,定与三爷翻脸。” 话音刚落,便闻身后一道低沉沉的男声。 “三哥。” 薛勤笑了下,松手放开顾倾,不紧不慢转过头来。“是五弟啊,怎么,屋里散了?” 他没事人似的只顾闲说,脸不红心不跳,丝毫不为纠缠弟弟的通房被亲眼抓包而慌乱。 顾倾闪身避开他,目露感激望了眼薛晟,低头快步越过二人逃了。 廊下冷风呜咽回旋,薛晟淡蓝色的锦地金绣在细碎的雪沫子里忽隐忽现。他不言声,默然站在薛勤身边看雪,仿佛他特地走出来,只为一赏这院中景色。 薛勤笑了下,并立他肩侧眯眼望着漫天飘舞的细雪,缓声道:“五弟有出息,替咱们诚睿伯府争了光,三哥一向不济,从前读书便不是好料子,混荡到如今,虚长年岁,惭愧啊。” 他这般说,含笑的眼底隐有一丝冷。 年少时也曾是满腔热血的儿郎,十六岁偷走从戎,被父亲亲手抓回来施家法。诚睿伯府要韬光养晦,如果有出色的儿郎,也不该出在二房。他们这一脉从来只是附庸,人群中不打眼不夺目,更要想法子说服自己,不争光彩不贪美名。 年少时一手丹青胜过多少名儒雅士,学子间痴迷追捧。如今也只得荒废,拿来绘锦帐春宫。 世人只知诚睿伯府有一个薛晟,谁知薛勤何人?光彩越过人去,他亲生父亲第一个不肯答应。 游戏人间,漫步花丛,人人以为他有得选,前路早就被指定了方向,困梏在其间,还能如何? 薛晟品出他话意中那丝不平,这么些年,伪装在笑语晏晏的表情背后,他没想过,薛勤有多少怨。 他与薛勤天生禀性不同,二人年纪相差三载,从前在学里,薛勤爱画爱诗爱酒爱交游,人群中高谈阔论,总是最耀眼的一个。而他,苦读经史,研学政事,沉默寡言,无心风月。他以为,他们原本就该走上不同的路。 他淡淡垂下眼睫,轻絮般的雪点落在眼尾,一瞬便化了开去。沉默良久,终只一句俗气的宽慰。“待过了年节,瞧六部可有合适的职缺,三哥这些年久在钱粮处蹉跎,也该动一动了。” 薛勤侧过头看他,狭长的眸子微眦,几乎不敢信。 薛晟,他这个冷面无情从来对女人不假辞色的苦行僧五弟,竟这般舍不得一个婢女? **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厅中,诚睿伯起身告辞离去,厅里凝绝的气氛稍息。婆子过来抱走文哥儿,送到里头老太太身边去,女眷们围着孩子便又忆起了养儿育女的话题。 牌桌上的注意力被分到了文哥儿身边,牌局中断,林氏百无聊赖,回身见顾倾跟人说话,把她喊过来耳语。 “盯着外头厅里的动静,要是五爷离开,立即知会我。”今日除夕,夫妻俩必在一块儿守岁,往年他在外地不能陪她,这次是怎么也推不过去的。 顾倾点点头,小心注意着外头的动静,谁站起身离开都不免瞟上一眼。 薛晟瞧六弟带着人玩投壶,眼一抬就撞上里头投来的目光。 姑娘明显怔了下,偏过玉洁白嫩的脸蛋生硬地避开对视。 屋里一片花团锦簇安乐祥和,旁的奶奶丫头们都铆足了劲往喜庆里装扮,她这身也算鲜亮喜气,就是头上手上都素,还戴那朵半垂不垂的流苏珠子钗,手工差得很,总容易刮在鬓上。 薛谨来找他去院子里游园赏梅,思绪一倏儿断了,他懒懒起身,与几个兄长一道离开偏厅。 顾倾忙与林氏打眼色,林氏跟身边人小声告了假,走出来低声问她,“往哪边儿去了?” 顾倾说跟几个爷在一处,瞧方向是去后园,林氏有点失望,想了想,打发顾倾去跟着,“等他们游园散了,立马知会我。” 雪下得细碎,点点繁繁,像浮在半空的絮子。薛晟走在人群最后,听前头高谈阔论,说时事,说京里最新闻名的诗作字画,众公子一扫在诚睿伯跟前的颓态,个个鲜活起来。 薛诚落后半步,与薛晟凑近说话,“回头。” 没头没脑的一句,薛晟凝住,侧眸不解地盯着长兄。 薛诚笑了,低声道:“你那个小通房,从咱们出来就跟在后头。是不是寻你有话说?” 薛晟闻言垂下眼,面色不变,瞧不出半点动容。 只是袖中手掌回握,轻捏住织金绣彩的澜边。被兄长打趣,心里难免一丝不自在。 薛诚温笑,抬手拍拍他的肩,“晚膳多半都在各房单独用,里头也快散了,后头的时间顶宽裕。今晚曲家巷有舞狮子焰火戏。你去说一声,也免她心急。” 薛晟动了动嘴唇,想解释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解释多余。 薛诚一脸“过来人”的表情,拍了下他的肩,极是欣慰的样子。提步快走几步,含笑追上众人。 薛晟站在梅树下,被兄长适才一番指点,有些哭笑不得。 女孩没有跟上来,他抬手折下一段梅枝,开口道:“不过来么?” 顾倾磨磨蹭蹭上前,“爷……” 她当然不会蠢笨到跟着人还故意给人发觉,一张漏洞百出的网子张开,要不要跳进来,由着人自己选。 他固然也可以不理会她,依他以往冷淡的性子,随她跟上一整天,眼角许都懒得赏一记。或是板着脸斥两句,警告她与林氏莫再生事。 可他没有,长指捻着花枝,将雅洁的白梅揉成一团。 他知道她不会莫名跟着自己。 这些日子她不露面,比谁都沉得住气。 薛诚他们去得远了,连笑语声都再听不见。 薛晟转过头来,视线落在她交握在身前的手上,“说吧,有事?” 顾倾声音低低的,打量着他的表情,“爷别生气,奶奶想您陪着过个节,您瞧在大年节上,能不能赏个脸,哪怕陪奶奶坐上一小会儿?” 薛晟轻哧。不知该嘲林氏,还是该嘲自己。他不想在这样的大好节日里去想这种恼人的问题。不想费神去想如何应对林氏。 他闭口不言,见视线内相互捏握得泛白的那对小手半遮在碧色的袖子里。男人抿抿唇,抛掉手里被折得不成样子的花枝,缓缓伸出手掌,握住了她的指头。 顾倾有些意外,下意识缩手,竟没能挣开。 他将绣兰花的袖子翻起,露出她左腕上被刀剜过的伤处。 姑娘哑了声,抬眼见他低垂的睫毛上落了一点雪絮,随着眼睫微微颤动,润成一点湿湿的雾。连他冷肃寡淡的表情也变得氤氲。 雪沫子拂过鬓边,点点纷纷扰人。伤口已经结成狰狞的疤,其实就算适才被薛勤强行拉扯过,也并不觉得多么痛楚。可被他用这样的眸光瞧着,那伤处仿佛又有了感觉,丝丝缕缕泛起莫名的疼。轻柔的雪籽落在嫩白的手腕上,化成细小的一滴水点,他用温热的指尖抹去。顾倾一颗心绷成勒紧的弦,连呼吸也跟着压抑。 薛晟短暂松开她的手腕,取出袖里一尘不染的丝绢,轻裹住她尚未完全消去的疤痕。 这一刻气氛刚刚好,风轻雪静,良辰美景。 好像什么都不必说,不必想。 他小心抚平丝绢挽成的结,轻柔将碧色的袖子理回原样。 相握的手松开,掌心温热的触感被空荡幽凉取代。手腕上挽着的丝绢沁着微微的寒。顾倾轻抿住唇,目送男人转身走远。 ** 顾倾回到屋内时,大夫人已被杨氏扶着回去自己的院子里休息,眼看除夕的这场欢聚将散,老太太坐在炕上,脸上也显出几分疲态。 又哄闹了一会儿,兄弟几人陆续回来,聚在屋子里陪老太太用了点心和汤饮。 “莫都拘在这儿了,”薛老太太开了口,“趁天没黑透,跟你们媳妇儿回自己院子里守岁去。” 林氏早盼着她提这一句,抬眼去瞧薛晟。 他支颐坐在椅子里,纹丝未动。半阖着眼皮,手上漫不经心把玩一只白瓷盏。三、六夫妇率先告辞离开,就连薛诚也站了起来。 薛诚明显发觉,自家五弟正在走神。刚才大伙儿陪老太太说话凑趣,他便一语未发。老太太问起他年休这段时间的打算,他甚至恍惚了一瞬才开口答问。 薛诚瞭了眼对面,一脸焦急的林氏,和她身后那个垂头不语、面容平静小通房,暗自摇摇头,笑了。 他背过手拽住薛晟的袖子,悄悄提了他一把。 林氏见薛晟终于起身,忙跟着站起,还未来得及说出告辞离去的话,就见屋外一个婢女匆匆走进来,禀道:“老太太,雁歌适才来传话,说陈留王府上的长史杨大人有急事要求见五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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