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图谋反,是为株连九族的死罪。你主子自身尚且难保,你还妄想,能凭借你主子东风再起?” 薛晟不再理会他,转头望向自己带来的官差,“把他带下去,着典刑官,仔细审讯。要他今晚便吐出东西,生死不论。” 生死不论,这四个字在他薄而淡的唇间缓慢而沉重的挤出来。戚长融跳起身,癫狂呼道:“薛晟你敢!你这是要屈打成招,残害忠良,我不服,我要入京,我要去圣上面前告发你公报私仇,我……” 顾倾被男人揽在怀中,一路抱出宅院,步入车中。 沉静的雪无声落着,马车外茫茫一片银白,平素喧哗热闹的长街沉寂荒凉,路上连个行人的影子都无。 顾倾偎在男人臂弯里闭上眼睛。 昨夜的疲累尚未全消,又经历了这般惊心动魄的一场,她着实累得狠了。 男人坐在马车沉沉的阴影里,垂眸望着倚在自己怀中的人。 他未曾因自身涉险而生过半丝悔。 这一瞬却懊恼自己,未能护她周全。让她险些…… 他扣在氅衣锦绣上的手指收紧。 “倾城。”他无声念着她的名字。
第34章 马车停在行馆门前。 经过一番洗劫的宅院已经收整得七七八八,雀羽迎出来,弯身掀开车帷,薛晟抱着怀中人,正欲起身。 顾倾张开眼睛,一瞬有些惊惶,待看清楚了拥着自己的是薛晟,才松了口气。 她抬手遮紧身上的氅衣,细声道:“我自己走吧,爷放我下来。” 他抿唇不语,双手抬起,将她横抱出车厢。 她紧缩在他宽大的氅衣里,被他一路从院外抱入里室。 将她放在绣榻,卷起外罩的氅衣,想瞧一瞧她身上的伤。 宽大手掌被死死按住,姑娘扭身挣扎起来。 他蹲跪在她面前,仰头望向她的脸。 夕阳在她背后,透窗映出一泓橙色的光晕。 她面容平静,轻启带着伤口的唇,低低地道:“我想沐浴。” 薛晟垂下眼睛,握住她紧攥氅衣的手,“倾城,你不要怕,让我瞧瞧你的伤。” 姑娘泠泠的眸子涌上一重水汽,她抿了下嘴唇,挤出一抹笑来,“没事,爷不必担心我,您外头还有那么多大事要办,您自顾去忙。” 她微提声调,又重复了一遍,“我想沐浴,五爷,我想沐浴。” 薛晟听得这声音,瞧着她紧攥到发白的指头。他心口像被人用利刃划了开,灌入冰凉的风。 他始终无法去瞧她的脸,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是他令她涉险,教她遇上这种事。 让她险些毁在旁人手里。 这个纯白无暇、澄净可人的姑娘,本不该沾染进这般凡俗龌龊之中。 他尚未给予过她什么。 名分、好处、风光轻快的日子,甚至连薄如风絮般的诺言,也不曾许。 她一字不问、一无所求,干干净净的跟了他。 他怎么对得起她的依赖,怎对得起她的好。 “倾城……”他握住她的手,一根根捋直她紧攥的指头,按住她挣扎的手腕,将氅衣一寸寸翻开。 顾倾被他扣住不能挣扎,她也再没挣扎的气力了。 她偏过头,透明的眼泪无声滚落下来。 “五爷放心,”她咬着唇,艰难的挤出一个一个的字,“我……奴婢没有被他……” “奴婢……”哽咽着,说得无比艰难,“没有对不起您……” 他不忍听下去,沉默着抚过她血渍点点的广袖,领子外缘如意扣子掀开,白滑的肩头露在外面,肩上刮过三条细长的血痕,印在雪嫩的肌肤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指头沿着她圆润的肩抚去,她身子紧绷着,朝后退缩,抗拒着。 他搂住她,薄唇落在玉肩伤处,小心翼翼的轻吻…… 少女打着颤,满是泪痕的面颊窝在他肩头。 她两手勾住他的脖子,所有的故作坚强假装平静在这一刻倾塌。 她死死攀着他的肩膀失声哭了出来。 他拥着她,轻抚她发颤的脊背,揉梳细软的长发。 他捧住她沾满泪水的脸,一遍遍亲吻。 “不怕了,倾城,我在。” “我在……” ** 烛火光晕昏黄,幽幽照着锦屏。 哭累了,她软软贴靠在他怀里,任他替她除去衣衫,抱进温热的香汤。 他小心仔细的绕过她肩上的伤处,轻柔撩着水,冲刷她滑嫩白皙的肌肤。 已在水里泡浴了许久,她半阖着眼睛,不说话,顺从地任他摆弄。 他拿过巾帕来,替她小心抹去玉臂上的水,“倾城,水冷了,我抱你出来。” 她温顺地点点头,他将她从水中捞起,裹上长巾,抱到了床上,用锦被将人遮好。 他身上锦袍沾满了水渍,月白色袍子上大团大团洇湿的蓝,一向爱洁到极致的人,这瞬却也顾不上自己的狼狈。 他转身去柜中取了伤药,小心为她轻敷。 缠裹好纱带,细心嘱咐:“明日早起还要上一回药,千万莫沾了水。” 她闷闷“嗯”了声,有气无力地靠在枕上,闭起眼睛。 薛晟敛了帐帘,除去潮湿的袍子侧卧在她身边。 “睡吧。” 她倾身靠过来,额头抵在他襟前,手指摩挲着他玉质的带扣,细声说:“爷……” “嗯。”薛晟应着。 姑娘贴得更近,仰起脸,哭肿的眼上睫毛轻轻的颤。 “您能不能,像昨晚那样……对我……” 他手掌顿在她柔软的鬓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推开锦被,令他目视自己耀眼的纯白。 纤细指尖按在他肩上,用水意淋淋的目光望着他。 她忍着羞,忍着冷,哽咽着说。 “我想记着您,记得清楚些,记得久一点。” “爷与我——” “欢-好吧……” 她扶着他的肩,柔嫩湿润的唇软软贴上他的下巴。 微凉的肌肤映在帐内朦胧的光下,像玉塑的菩萨染了冷月的清晖。 薛晟拥住笨拙缠上来的姑娘,沉沉的叹了声。 胸腔里那抹似有所无的撕裂感,越发清晰。每每想到她,除了喜悦,也有浅漫的痛。 从未体验过的心绪,从未尝试过的滋味,他觉得陌生,却也安然领受。 他掌心收紧,用力掐住姑娘细腰。 她僵硬得不敢动,仰头软声低低的喘。 薛晟垂眸看见她雪白肩上的那几道痕。 他发狠了些,让姑娘摇着头哼泣。 他紧扣住姑娘的手掌令道:“睁开眼睛,倾城。” “看着我!” 姑娘眼底都是淋漓的泪,眼前模糊一片,瞧不清男人冷峻的脸。 他掐住她的下巴碾过她受伤的唇,俊颜近在咫尺。 “记着我,不止要记得。”他说。 “这辈子,你是我薛晟的人,只能属于我一人,你记好,倾城……” ** 姑娘太倦了。 她在潮涌般一波波袭来的欢愉里晕了去。 薛晟正衣整冠,回身垂下帘帐,迈出了内室。 雀羽带着人立在外面,天际黑沉沉的,卷着冷硬的风。抬眼望,那轮圆月不见踪影,浓黑的云裹着浅淡的一点冷芒。 薛晟面无表情跨出院落。众人跟上去,有人低声向他回禀,“王兴甫的嘴撬开了,吐出不少东西。只可惜他不是这岷城的主位,许多事只囫囵知道个大概,详细的,还得从戚长融入手。” 薛晟冷哧,“怎么,他犹不肯招?” 从人道:“动了大刑,招是招了些,只不肯攀扯半点他背后的人。” “他倒也乖觉,情知难逃一死,索性卖个人情,想那人护他的家眷。” 从人点点头,面露难色:“大人,再审下去,怕是戚长融便撑不下去。此时也只剩一口气,勉强吊着……” 薛晟抿唇不言,从人拿不准他的意思,不由目露求助神色,望向一旁的雀羽。 雀羽朝他点点头,快步跟上薛晟,“爷,戚长融毕竟是地方大员,按律,应当进京提审,三司需都在场。若是死在岷城大狱,怕京里那些人,又有话说。” 薛晟没吭声,跨过门槛,接过从人牵在手里的缰绳。雀羽道:“这会子,您是要去大狱亲审,还是……” “你们都留下,守好行馆,不得惊动里头的人。”他轻吐出这一句,翻身上马,一勒缰绳,箭一般冲了出去。 ** 牢狱中闷而潮湿的腥气,于薛晟来说,已是十分习惯。 他自打回到京城,就奉命掌管刑狱典罚。他这双手,翻覆之间,轻易就能断人生死。有人畏惧他,有人厌憎他,有人误解他。他并不在意。 一直以来,他都很清楚自己的路要如何走。他心性坚定,韧劲十足,再多的困苦坎坷都无法催折他的根骨。 牢狱大门打开。 一天之内,两重心境。 门口看守的人换了一批,不再是对他呼呼喝喝的岷城衙役,里外都是他的人,远远迎上来,躬身称:“大人。” 薛晟负手走进去。 玄色氅衣裹着霜气,沉面低眸,幽暗光火映在冷峻的面容上,威严肃煞。 转过逼仄狭长的甬道,再向里,地上黏黏腻腻的血污,从人用水冲刷过,那浓重的血腥气亦难散尽。 内里正在动刑,刑架上绑着几个人,有的已经昏死,有的呆木失禁,有的弱声重复着饶命。戚长融被绑在最中央的刑架上,颈部以下一片血腥。 鲜血淋漓的涌着滴着,顺着瘫软的四肢流淌在地。 “大人,已经上了几道大刑,约莫不中用了。” 薛晟颔首,示意自己知情。他负手踱着步,在对面放置刑具的架上挑了一只挂满弯头铁钉的棍子。 “薛……薛……”戚长融半眯着眼睛,艰难分辨出火光笼着的那片影。 薛晟把玩着生锈的钉棍,随意挥了挥。从人笑道:“大人有兴试试?这东西叫盘丝洞,尖头这面捅进肚里,转两转一划拉,铁钉牵着内脏连皮带肉一块儿搅合出来,嘿,巧了,听人说,这玩意就是刑架上这位戚大人命人造的。” 薛晟默了一息,有那么一瞬,他确实想试试。 对面这人死不足惜,他不觉得这般相待有什么过火。 灯下纸页翻卷着,染了不少墨痕。 他瞥了一眼,抬抬指头,“将他吐出来的证词,念与我听。” …… 薛晟从狱中出来时,天色已经亮了。大雪已经停了,远近巷道被纯净的银白妆裹。太阳难得探出了脑袋,云层淡淡的,遮掩着稀薄的晨光。 他玄色的氅衣内,银灰色袍角上染了斑斑的血点。 他嫌弃地蹙了蹙眉,从人牵马过来,含笑对他道:“难得晴一日,今晚的月亮定能瞧见的了。”见薛晟侧目看过来,笑着与他解释,“今儿是上元节,大人这阵子辛苦,今儿就好好休息一日,这边儿有大伙看顾着,出不了岔子。大人带了夫人去远近县镇逛逛,风光与京里不同,瞧个热闹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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