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骄傲张扬的一生,在这场春日的暴雨中落幕。 世上再无昔日那个美艳跋扈的贵妇林娇,有的只是一个偶然被人提起时,被惋惜地唤上一声“疯子”的可怜妇人。 雁歌撑着伞,一路将薛晟护送回凤隐阁。 顾倾迎出来,殷勤地为薛晟换下衣摆淋湿的外氅。 他没有急着去洗漱,坐在榻前案边,手捧热气腾腾的碧螺春,唤住身后忙碌的女孩。 “倾城,你坐。” 她放下手中的湿衣,坐在他面前的空位上,“怎么了,爷?” “有些事,可能你会想知道,我恰好听说一些,便说与你听听。”他随意地开口,语气轻松,像话家常。 “林太太过身了。”迎着她澄净柔和的目光,他淡淡地说。“死在京兆府大狱里。” 短暂停顿了一瞬,他继续道:“林家这阵子闹鬼的事,你听说了吧?挖出七具尸体,审出被林太太害死的下人和妾室、婴孩共二十六人。你姐姐也在其列。” 他抬眼望着她,伸手覆住她养得日渐白细的手背,“你姐姐当年不是与人私逃,她是被林家害死的。她没有抛下你,倾城。” 顾倾安安静静听他说,她知道,也许自己该露出几许动容的表情。 可对上他淡漠的眼睛,她恍然明白,他是故意说给她听。 他垂眼摩挲着她的手,从前做粗活留下的伤痕虽然不会消失,但细细养上数年,它们会变得越来越淡。她本该是被人好好疼宠着长大的姑娘,他知道这些年她过得不易,心疼她遭过的罪,怜惜她受过的苦。 顾倾定定的望着他,她没有动,也没有开口说话。 薛晟缓声道:“只是她临死咬定,事情都是她一人所为,林娇兴许不会受波及。”他苦笑了一下,握住她的手凑在唇边轻吻她的指尖,“不过你不用担心,你那位邓干娘手段颇高明,隐在那些与林家有仇的下人们背后,只需煽煽风点点火,相信林娇亦不会好过。” 邓婆子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的瞬间,顾倾脸上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来。 “多谢五爷告诉我。”她淡淡望着面前,亲吻自己掌心、手腕,摩挲着自己腕间旧伤处的男人,“那么想来您,也有话问我的吧?五爷不妨直言,倾城不会瞒骗您半句。” “是么?”他理好她翻折的袖角,一字一句地说,“我等了很久,我一直在等,等你主动开口与我坦白。为什么不说?倾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该说什么,五爷?”她从他手中,用力抽回手腕,缓缓站起身来。 “我该怎么对您说,五爷?是说我身上背着血海深仇,要向您的妻子报复?还是说当年因为您和林氏的婚事,害我姐姐枉死?” 薛晟从袖中抽出一本书来,是本梵文古籍,他摊开来,随意丢在桌案上,灯火摇曳间,他冷峻的面容上划过一丝不易捕捉的落寞神色,“不如,从你的绮蛇香说起?” 顾倾笑了,她早知道,他们之间终会有这一日。 她不曾后悔过,只要能报仇,她不计较她与薛晟之间是何结局。活着已经太奢侈,难道她真会奢望能骗一个人一辈子? “不错,五爷对我的情意,便是从这香开始的。我稍加改良,做成了袖中雪,平素不易给人察觉,是专门为了接近您,调制了这味香。”她仰头看向暴雨滂沱的窗外,水烟迷蒙如雾,好一场大雨。“为了让五爷注意我,喜欢我,我废了不少功夫。” 她声音淡淡的,一丝恐惧也无,平淡的像在述说别人的事。薛晟手掌落在书页上,蜷起指头又舒开。 绮蛇香,能使男人情炽,可前提是,他需先有情,才能受香激发,令情更浓,意更盛…… 他像个提线人偶,一头栽进她早就布好的局中。 “倾城,我并非介意你曾对我用绮蛇香,我亦可不计较,你一直以来的瞒骗。我知道你有苦衷,知道你不得已。”他抓住书页,骨节用力到泛白,脆弱的古籍在掌心里皱碎成一团,“只是你……你这样痛楚,为什么不试着告诉我?你不相信我会帮你?还是……你对我只有谋算,并无情意?” 知道她姐姐如何惨死,明白过来她为何痛恨林氏之时,他第一个反应便是心痛。 心痛她背着这样沉重的仇恨,一步步在后宅里困苦挣扎,日日对着仇人强颜欢笑。她本不必如此辛苦,她明明只需要对他开口求一求,别说对付林氏,便是再为难十倍百倍的请求,只要她说出来,他难道会皱一下眉头? 除非,除非她从始至终,从未相信过他们之间的感情。或是……她对他,从来就没有过任何爱意。 顾倾望着薛晟的脸,那张脸英俊,冷硬,线条分明,他是林氏爱了五年的男人,是世家贵勋,是如玉公子。 他这样好,原不该卷进这段不堪的仇恨里,成为她拿来对付林氏的棋子。 她利用了他,欺骗了他,也伤害了他。 薛晟凝眉道:“倾城,道允和林氏被发现的那天,你站在人群之后,听到他们议论薛家,奚落于我之时,可曾有过一丝悔?” 他垂首,摇了摇头,“不,应当问你,当你做这一切的时候,可曾有一刻,想到过我?倾城,你心中,可曾有我?” 那日旷野之中,苍穹之下,他问过她是否真心。 但这一刻,他已然知道了那个真正的答案。 可他偏不死心,他定要再问一回。 只要她说喜欢他,哪怕曾经有那么一瞬,为他动摇过,心悸过……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就甘心这一生做她的囚徒。又何妨?癫狂的爱一场,又何妨? “五爷已知真相,又何苦?”她负手在背后,手指掩在裙中缓缓握成拳,“我顾倾城,自知身份,从不敢奢想……仇恨满心,拿什么盛装感情?” 她扣住袖中的手,仰头提声道:“倾城……未曾悔过。亦不曾,爱过任何人。” 她缓缓蹲跪下去,双膝落在光滑的砖地上。 “恳请五爷大人大量,放我走吧。” 作者有话说: 反噬卷终,下一卷韶光
第61章 倾城离开薛家大宅那日,天上飘着雨丝。 她事先没有对任何人讲,自己将要离去的事,知情的只有凤隐阁的雁歌和雀羽。与她交好的小圆、明心等人,她并未去告辞说明,既然不会再回来此地,又何苦留下眼泪和牵挂。 大奶奶杨氏派了身边的侍婢翠玲出来,递给她一只装点心干粮的口袋和几身衣裳首饰,说是夫人的意思,感念她陪伴了薛晟一场。倾城听她如此说,便知薛晟并未向家里解释二人之间的事。大抵,大夫人等还以为薛晟仍介意她是林娇的婢女,所以无法与她继续下去。 这些年为了好好活下去,为了早日复仇成功,她利用过很多人,未来她想换个活法,更放松,更自由,不必负担任何心理压力,不必再伤害任何人。 她留下干粮,将首饰和衣裳退了回去。她与薛晟相处一场,他原不欠她什么,被她从头利用到底,又如何能拿取薛家的东西?薛晟给她的那些银票,也都留在床头没有带走。她想清清静静的离开,不能再欠他什么。 ** 起初她并没有离开京城,在一家药堂找了个帮忙晒药打杂的活计,工钱一半自己存下来,一半仍按时送到邓婆子手里。当年她求邓婆子庇佑,曾向其许诺过,会帮她照顾幼文。 转眼半年过去,这六个多月里,京城发生了许多事,林氏被家中报了“失心疯症”,人被迁去林家郊外的别庄上,有人偶然看见夜半时分她穿着大红锦袍披散头发坐在墙头唱着歌,口中咿呀咿呀听不分明唱的是什么。林参议在一次酒后堕马受了内伤,自此称病在家。林氏一族没多久就被整个京城遗忘掉了。 广厦倾颓,不过朝夕。 大半年后,药堂东家因故回乡,留下一些药草和医书。倾城数了数自己身上剩余的银两,如果省吃俭用一点,这些钱足够支撑一年半载,她想离开京城,回故乡云州去瞧一瞧。 入京之时,是姐姐一路护着她。如今离京而去,孑然一身,身边连个作伴的人也未有。 她不留恋京城,在这里的几年,她没能留下什么美好的记忆。 如今带走的,也只有几本医术,一路为她排遣寂寞。 出城那日,薛晟接到了消息。 雀羽神色落寞地站在案前,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他,“顾姑娘还会回来么?” 薛晟没有答,甚至没有抬眼,他执笔在纸上落下批注,仿佛没有听见。 他早知会有这一天。 雀羽不知道的是,半个时辰后,薛晟策马跨越大半个京城,站在安南门城楼上远眺去往南边的官道。 行人络绎不绝,城门楼下熙熙攘攘,犹记得那日他出城亲自来迎她回伯府,二人牵着手一同跨过朱红的门槛,一切仿佛还在昨天。 而今她远走云州,不知此生还会否有机会再见。 这半年里他虽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可她做什么,见什么人,过什么样的日子,他一一知晓。他派人暗中守护着她,担心林娇的情况反复会对她不利。有时他的马车会刻意绕路经过她做事的那间药堂,甚至也派眼生的属下去找她采买金创药等。 无数次他撩开车帘张望过去,看见她在堂中忙碌的身影,心里有一块地方,虽然隐隐作痛,可毕竟还能见到她,知道她安然无恙。 如今,她离开了。心口那处仿佛被生生挖去,空落落的,只有无尽的凉风呼啸着灌入进来。 他站在城楼上对着看不见尽头的蜿蜒小道发呆,随行的人不敢扰乱他的思绪。 银杏叶子落了一地,风拂过鬓边,又是一个冬天,悄悄地来临。 倾城一路乘船到云州,路上耗了十余日。起初几天晕船晕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同行的一名陌生大嫂瞧她脸色苍白,递了水囊给她,上下打量她道:“妹子,你是晕船,还是肚子里有了?” 她笑着摆摆手,“我不习惯走水路,从前乘船也是这般。” 夜里她躺在挤满陌生人的船舱里,想起白日里那名大嫂的问话。 她将手贴在自己平坦的肚子上,突然在想如果她有一个薛晟的孩子,他们会如何? 她会留在薛家,留在他身边吗? 如果有一个孩子,这一路走过来,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寂寞? 这念头稍纵即逝,也不过突然胡思乱想一番。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上路,还不知日子要过的有多艰难,她很庆幸她没给自己机会留下这样的隐患。 她一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要报仇,要自由,要好好活着。 她会努力朝前走,而不是停下来一再回头看。 让旧日过去,让未来发生。 十几天后,船只驶达云州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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