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诚布公的谈一回后,她和栾氏的感情更亲近了,世俗偏见总会在,流言蜚语总会有,若在从前,倾城也许会悄然离开,尽量不给旁人带来麻烦。可遇到古氏夫妇,让她知道这世上总有心中磊落、活得坦荡、不流于世俗的人。 在她的料理下,雅慈姑娘一日日好起来,大大小小的伤处皆已愈合结痂。花满楼里的一些姑娘,偶尔也会来找倾城替她们疗伤医治。 她对疗治外伤上手很快,心思细,记性好,肯下功夫,她一日日进步着,有时古先生不在,她也能独当一面,替人续骨疗伤。 时光飞快流转,年节前不久,古先生接到一封来信,说是临近的宜城近来因着雪灾,引起不小的伤亡。他旧年行医结识的友人希望他能前去帮忙。 栾氏什么都没说,在古先生开口提出出行之前就替他打点好了行装。古先生坐在门槛上背对她道:“若是事情棘手,兴许过年也不能回来陪你。” 栾氏边叠衣裳边道:“谁稀罕你陪?四邻都是旧相识,你不在,我跟他们摸牌喝酒,更自由痛快。” 古先生又道:“我在外头,那些长舌妇少不得又来聒噪,说我有外心,想跟别人生孩子。” 栾氏翻了个白眼,把包袱仔细扎好,“谁能瞧得上你,我替她惋惜。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又穷又邋遢,你要是有了新人不回家,我独个儿在家里头偷着乐。” 俩人说说笑笑,绊着嘴,倒把别离的感伤冲淡不少。 栾氏回身看见端着饭菜走来的倾城,朝她摆摆手,道:“这是现成的偷师机会,老古那个朋友,医术比他高明不知多少倍,妹子你要是愿意,随他一块儿去,也替我看着他,别叫他不着调喝太多酒。” 几日后倾城随古先生上路,走五日陆路来到宜城。 宜城在云州南边,是个水乡。这里常年温和如春,像今年这般大雪,数十年未曾得见。 宜城房屋多是单薄结构,经不得积雪压覆,几场大雪下来,许多民房倒塌,造成很大的死伤。 沿街不少断瓦颓垣,失去遮蔽的百姓拖着一身伤患蹲在街角。 倾城跟在古先生身后,也不先去找友人安顿,沿路遇见能诊治的伤患,就停下来帮忙查看一番。 二人在城北沿途医治伤者,施医送药,不取分文,渐渐传开名声。不少伤患家属特地来寻二人,希望能替自己的家眷验看伤处。 古先生索性当街摆档,由倾城先将伤者按轻重缓急分成几等,先疗伤重者或急需止血的人,那些瞧上去可怕但并不致命的伤患其次,轻伤或骨裂者再次。 两个年迈妇人架着个个年幼的孩子大声嚎哭着挤进人群,“大夫,求求您先给我这孩子瞧一眼。” 倾城替人接上断骨,站起身走到孩子身边。 不过是个五六岁的男童,脸色蜡黄,已入昏迷之态,额头烧得厉害,妇人将他腿上的衣裳揭开,露出已经腐去的小腿。 “有七八天了,没钱医治,朝廷的医官久久不来,大夫您行行好,先给我这可怜的孩子瞧一瞧吧。” 倾城知道这伤势自己处理不了,她安抚几句,命妇人带着孩子先在一旁稍待,等古先生处理完手上的伤重患者,便上前与他耳语,“已经腐烂化脓,孩子的腿怕是不保……” 古先生没说话,越过人群走到孩子身边,他翻看了伤处,又掀开孩子的眼皮瞧了瞧,回身朝倾城点点头,“拿药粉和锯子过来。” 妇人一听,立时急了,“大夫,您的意思是?” 古先生道:“得将小腿锯去,再拖下去腐创延伸,整条腿都保不住,甚至危及性命。” 妇人瞬时大哭起来,“大夫,他才五岁,没了半截腿,将来可怎么办?我跟他爹咬紧牙关攒了一点钱,就为了能供他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 古先生取了参片,塞在小童舌下,“这位娘子,我知这决定不易做,孩子的父亲在哪儿,我与他说。” 妇人闻言哭得更厉害,“房梁倒的那日,是他爹撑住木梁,叫我和孩子捡了条命……” 人群发出唏嘘之声,百姓们哭着大骂天道不公,降下这样的灾祸令人受苦。 古先生冷静地道:“既如此,更要留下性命,好好活着,方不负这孩子的父亲一片苦心。” 妇人哭了半晌,眼望着周围尚未得到救治的人群,终于狠下心来,点了点头。 古先生道:“顾娘子,替我按住孩子的膝盖。” 倾城点点头,从妇人手里接过瘦削昏睡的孩子,双手按住他伶仃的腿骨。 锯子横拉过来,发出令人惊惧的碎骨声。 孩子翻着眼白,想哭又偏哭不出,浑身剧烈抽搐,被倾城死死按服住。 人群中发出一声声悲切的哭声,替自己,替那小童。 不远处,一顶轿子停下来,官差上前回道:“大人,前头就是那两个民间医者的设的摊档,这几日二人已经救治了一百多名百姓。” 穿深蓝锦袍的男人撩帘步下轿子,眼望前头拥挤不堪的街巷,回身对从人道:“朝廷拨过来的药材,还有几日能到?” “回大人的话,约莫还得三五天。” 男人忧心忡忡地望了眼头上越发深沉的天色,“瞧势头,今儿晚上又是一场大雪。不能再等下去了,跟郑寻说一声,先给附近的几个城州去信,能搜集多少药先弄多少进来,百姓们等不得。” 从人应了声,自有传话的人去报信。 男人率众走向古先生的档口,人群发觉官兵前来,瞬息变得鸦雀无声。 滚烫的鲜血从创口中迸出,溅红了倾城半边面容。 她没有躲开,手上一瞬也没松劲,睁开明亮的眼眸,紧紧盯着男童被锯开的腿骨。 古先生飞快在创口周围洒进更多药粉,随着他额上豆大的汗珠淋落,男童细瘦的小腿从锯子另一端垂了下来,沉闷地落在地上。 倾城为男童包扎好伤处,妇人上前拥住失去小腿的孩子痛哭。倾城筋疲力尽地站起身来,一抬眼,蓦然撞上对面街角讶然望来的目光。 重重官兵围拢着一个年轻高大的男子,他穿官服,头戴网巾纱帽,面容白皙俊秀,正是久未谋面的薛勤。 作者有话说: 还没来得及修改错别字和重复的语句。 薛三先出场一下。 2022最后一章,祝大家新年快乐,2023健康平安幸福。 亲们有没有出去浪漫跨年呢?
第63章 女孩半边面容溅染了血点,额前碎发凌乱地垂下来,她穿着朴素的袄裙,站在嘈杂纷乱的人群里,染血的手顾不得擦净,只是抬头瞥他一眼,就重新埋头投入紧张忙乱之中。 有人在痛哭,有人在哀吟,有人忍痛沉默地等候在人群之外。来宜城这些时日,薛勤见惯了从前不曾得见的人间惨象,此刻重遇那个曾令他情动心悸过的女孩,脑海中一丝旖旎欲念都不再有。 她像冰凉晨风中摇曳的一朵野菊,那般纯白,那般坚韧。 两只硕大瓦罐中药水沸腾起来,女孩处理完一个伤处需要缝合的病人,飞快包扎完毕,登高站在麻包上大声呼喝,“伤势轻者来这边排队!风寒发热的去另一边!大家不要拥挤,不要着急!” 她跳下麻包,转身去瓦罐前盛药,人们捧着破烂的碗碟,拥挤而有序地排队领取汤药。 倾城会一一瞧过对方的伤势,然后才把药水盛进碗里,她和古先生带了两箱药材过来,但是远远不够,百姓伤亡情况远比他们想象得更严重。 宜城人口众多,码头船只络绎不绝,做为南北通衢,原是最不缺少物资的地方。几场大雪降下来,宜河水面结冰,四通八达的水陆运送功能断绝,陆路受冰雪阻滞,朝廷拨下来的粮食棉被药材迟迟运送不达。城中如今乱做一团,商户抱团提价,米粮价格骤增。乡绅奇货可居,炒作起天价药材来。民宅损毁严重,百姓流离失所,挨饿受冻不说,眼前最紧要的是伤患得不到救治。伤口未能及时处理,许多找到档口来的百姓伤处皆已化脓腐烂,有些陷入高烧昏迷,早已人事不知。 倾城和古先生忙了一整日,药罐空了,麻沸散和金创药早就用完,今天遇着几个需要截断四肢的百姓,只能生忍着疼锯掉腐烂的肢体,粗暴地用烙铁止血。 街上点燃火堆,烧掉胡乱堆放的残肢。倾城空腹忙了一日,此时不过强撑着一口气。古先生比她更辛苦,终日连口水都顾不上喝,那把铁锯已经卷了边,是不能继续用了。 二人回到歇脚的驿站,——说是驿站,不过是个破损的小楼,生意还在艰难维持,吃食价格高昂,店家已经支付不起眼前的米价,唯有热水还能管够。流落至此的行客们沉默而麻木地围坐在大厅里,古先生进来,众人知道他二人近来忙于医治灾民,心中敬重,自发让出一隅供二人休息。 古先生掀开一张大布巾,用麻绳系在柱子上,另一端系在一只破烂椅子的靠背上,形成一个简陋的独立私密空间,令倾城躺在里头,尽可能的照顾着她的需求。 店家送来一碗水,倾城仰头饮了,袋子里的干粮已经吃得差不多,前几日未能料到后面这些难处,她还分出不少给受灾的小童们。古先生告诉她,眼前医者是最珍贵的存在,她需首先保证自己的体力,才能尽可能救治更多人。 拥挤的厅中静下来,缺衣少食的时候,人们没了谈天说地的心思和体能,厅心一只小小炭盆勉强的燃烧着,远处不知谁在吹埙。埙声婉转低回,悠扬地越过残垣,飘过落雪…… 一队官差来到驿站门前,用力叩响门板,“开门开门!” 睡梦中的行客们被惊醒,店家披衣迎上去,官差们举着火把闯入,火光彤彤映照着男人俊秀的面容,氅衣肩头落了厚厚的一层雪,他摘下檐帽,视线逡巡,在角落中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你就是古钧山古先生?” 领头的官差倒还客气,“这是朝廷派来赈灾的户部特使薛大人。闻知先生近来善行,特来邀请先生前往行辕一叙。” 古先生站起身来,坦然上前,朝来人行了礼,“草民古钧山,拜见大人。” 薛勤摆摆手,露出一抹温和的笑,“薛某受人所托,特来迎接先生。” 古先生笑道:“不敢。” 薛勤目光越过他,落在角落里的女孩身上,“这位……不知是先生的什么人?” 古先生道:“乃是草民弟子,这番受邀前来宜城帮忙,我这弟子亦出了不少力。” 薛勤挑挑眉,倒没想到二人会是这样的关系。听闻城中一男一女当街行医,他前去探过,瞧二人举止亲密无间,配合天衣无缝,他以为顾倾这是有了归宿。 薛勤侧身让出路来,客气地道:“二位请吧。” 古先生朝倾城点点头,她背上行囊药箱,缓步跟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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