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折好信纸,放回信封中塞进红木箱子里。 这箱子原本是放衣裳用的,如今里头堆满了信纸。一年来他寄来无数书信,她极少回应。 她从他写来的字里行间看着那些熟悉的人熟悉的生活,仿佛她从来没有离京,没有离开诚睿伯府。 这趟回来后,她与周夫子认真聊过一回,说了自己对未来生活的一些想法,也把自己过去的事,尤其是与林氏和薛晟的这段,简单地与他讲了。 她不想瞒住他人,以如今光风霁月的模样抹掉从前的那些阴暗,她做的事,她如何为人,从前亦是她的一部分。 薛晟再来云州时,发觉倾城与周夫子不来往了。 他不动声色,也没有去打听。 倾城清早去山里采药,他早早牵马候在巷口。 她背着竹筐出来,天色只微亮,浓雾中男人一身浅蓝锦袍,长身玉立靠墙等待着。 她朝他走去,二人谁也没有开口,一前一后无声向着上山的方向去。 昨晚下过雨,山上的路有些泥泞,他静静跟在她身后,偶然伸出手来,扶住她的胳膊。 她手持镰刀,辨认草药,一丛一丛的割下来,装在身后的竹筐里。 太阳慢慢升起来,山顶的云海仿佛镶了一层金边,她直起身仰望美景,身后男人无言接过满载的竹筐。 古朴的小城里,时光仿佛流逝得格外慢。下山的时候天色方大亮。 他将竹筐放置在马上,牵着缰绳缓步走在她身旁。 听她问起薛芙儿的婚礼,便含笑与她细说。 “家里头都很舍不得,三日回门时二婶哭成了泪人,不知道的,还以为离家许久……” 二房人口众多,二夫人一向很护着孩子们,大家感情都很深,聚在一起时也热闹喜气得很。 大房就显得冷清些,大夫人身体不好,薛晟和薛诚的性子也都随了薛伯爷的寡言沉闷。 “大奶奶可还好?”临行时,杨氏命人送她出去,备下了不少东西,在薛家这些年,大多数主子奶奶们待她都算和气,可论细心体贴,还属杨氏。 薛晟道:“前些日子兄长私下与我说,似乎大嫂有了……” 见倾城一脸惊讶,他无奈地笑了笑,“不是我喜欢打听内宅的事,是兄长太欣喜,忍不住跟我透了口风。还瞒着没告诉家里,怕又是空欢喜,叫娘跟着担心。暗里找了大夫调配安胎方子,希望这胎能平安降地。” 说起杨氏的私事,薛晟脸上有些不自然。 “难得有这样的好消息。”倾城道,“大爷跟大奶奶盼了多少年,真是不容易。我记着大奶奶的年岁,怕也有三十几了吧?” 薛晟点头,“所以二人都很小心,兄长托词嫂子身体不适,暂请二嫂帮忙管着家里的事。” 薛家这一年来,似乎所有的厄运都消解了,一件接一件的好事发生,每个人都得偿所愿。 她不由回眸望向薛晟,大抵犹处在水深火热的煎熬里的人,唯有他一个。 他送她回医馆,将装满药草的竹筐递还给她,“我在对面茶楼里等你,顺便处理几件公事,等你忙完,在楼下向我招招手,我来送你回家。” 倾城不置可否,背了竹筐跨进门里。 栾氏躲在一边,一把拽住她胳膊,低声道:“你还说你不认识那人?你俩这是一起上山去了?” “嗯。”倾城不多解释,把药草翻出来,摊开在簸箕里挑捡。 栾氏笑道:“怪不得你瞧不上周夫子和窦铁匠,敢情早有这么个人比着,模样又俊,身世又好。” 倾城也不忸怩,抬头笑道:“嫂子哪里瞧出他身世好?” 栾氏扬了扬眉,“你别瞧我日子过成这般,早年也是见过市面的。他那身衣裳虽然简便,用的可是上好的料子,放眼咱们云州,统共也没几个人穿得起。再瞧他那身气度,不怒自威的模样,那是长日被人捧着奉承着的上位人才能有的。你连我也不说实话?到底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好上的?” 倾城叹了声道:“我原也没打算瞒着嫂子,只是觉得与他不长久,迟早是要散的,觉得没必要多谈。嫂子真想知道,我都告诉你便是。” 栾氏听她这样讲,连忙摆了摆手,“等会,你先别说,叫我猜猜看。” 倾城笑着摇头,将药材摘拾干净,去拿扫帚将地扫了。 栾氏亦步亦趋的跟着她,“前几个月就见他常来,在茶楼里一坐就是一小天,你冷冰冰的不理人,装不识得……这人,莫不就是你从前的男人?这是千里迢迢的,追你来了?他想跟你重修旧好,你不乐意?” 不等倾城答话,栾氏就激动地拔高了声音,“你可真能狠得下心,条件这么好的人,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人家什么身份,咱们什么身份,你还跟人摆脸色拿乔?你就不怕他哪天腻味了,不稀罕你了?” 倾城笑了声,“不怕,他腻他的,我忙我的,没谁还不能活了?他不在的时候,我还不一样过日子?” 栾氏直摇头,“话不能这么说。你如今是仗着他喜欢你,心里明白他放不下。等真到了有一日他耐心用完了,兴许不习惯的是你自己。妹子,我跟你说句心里话,过日子过得是两个人相互体贴、相互包容,俩人得往一个方向使劲奔,一头热的关系,永远长久不了。我瞧他待你确实有诚意,京城离这七八百里,换成别人,跑两回就累去半条命了。他能这么豁出去来回奔,对你肯定是真的。一辈子咱们遇上的人很多,可真能掏心窝子相待的,能有几个?嫂子不是说叫你是个男人就随便应承跟人好,嫂子是过来人,不忍心瞧你们这么消磨感情。” 她抬手拍拍倾城的肩,叹一声回身往后院去了。 倾城偎在柜台里,透过敞开的门瞧对面的茶楼窗口。 男人坐在那里,面前立着两个眼生的属下,应当是在谈公事吧? 他每隔一段时日就来云州,公务定然耽搁不少。回去后难免又要整夜整夜的翻卷宗,马不停蹄的与同僚们议事。还要分出时间照顾大夫人和老太太。 她也替他累,替他辛苦。 栾氏觉得她不识好歹,摆明着折磨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其实她何尝不知? 可这份喜欢,令她无法安心领受。她有她的顾虑,也有她的坚持。 身份之别,距离之远,她不想为了一段不知能否长久的感情,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真要在一起,难道她能狠心不去为他考虑?她怕自己心软,会不断为他妥协。今日是随他回京,明日是乖乖进伯府,后日又要为他不被人嘲笑“娶了个低贱人”,而不断的努力去证明自己。——那她又何必回云州,又何必离开京城? 就容她自私一点,为自己多考虑一点。前些年她是为姐姐而活,如今她想为自己活着。她不是谁的附庸,也不想为谁改变自己。 诚然这对薛晟并不公平,可她从来也没有强行要求他一定顺从和接受这样的自己。 他们都有选择的权利。 ** 午间,古先生出诊归来,栾氏做了一桌菜,连声催促倾城去对面请薛晟一同来吃。 古先生诧异道:“你说的是谁?” 栾氏朝他挤眼睛,“你别多问,待会儿人过来了,你客气些,好生招待着,是咱们顾娘子的旧相识。” 片刻后,倾城出现在茶楼。 这时候二层雅间一片宁静,走廊外守着两个人,其中一人看见倾城就忙不迭奔过来,“顾姑娘!爷在里头跟人谈事,你稍等,我这就去通传一声!” 倾城大大方方喊了声“雀羽哥”。 时隔一年余,雀羽多久不曾听见这熟悉的一声唤,他刹那有些眼热,忍不住恢复了往日的称呼,“顾倾,你当真以后再也不回京城了?明心之前还跟我问起你,小圆她们几个也惦记你呢。” 从前在伯府,她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各院的下人,和小圆一块儿在天桥底下吃过小摊上的馄饨,跟玉柳学过描花样,帮明心打过络子补过衣裳,雀羽出门办事给她带过梅子糖…… 她觉得人心险恶,彼此不过是相互利用,所有的好都是交易一场,可不能否认,在寒冷的冬夜,也曾有零星的火点熨贴过她千疮百孔的心。 他们对她从来不设防。 “烦请雀羽哥待会儿帮忙说一声,楼下医馆的东家知道五爷识得我,想请他一块儿吃顿家常便饭,如果他不忙的话……”她不知该怎么叙旧,总觉得难以面对他人不加掩饰的热情。 雀羽应了声,“你放心,你来请人,五爷铁定去。” 话没说完,就听见身后一声门响,薛晟送人出来,几步走到两人身边,“适才从窗口就见你进来了,忙完了?” 雀羽笑了声,这会儿不需他通传,五爷自打开了窍,可比从前进取多了。 他退后数步,瞧顾倾不大自在的与薛晟又说了一遍刚才跟他说过的话。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一同走进医馆。 ** 下午接了两个病患,太阳完全落下去了,倾城才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薛晟独自一人等在外头,街头挂着一排红彤彤的灯笼,那光色浮在他面上,给他冷毅的面容平添了几许柔和。 并肩走在青石路上,这条巷子远没有京城的街道那样宽广。迎面一顶轿子抬过来,倾城靠近他的方向避让。 薛晟顺势揽住她的肩,护着她避在道旁。 轿子远去了,他放在她肩头的手落下,试探勾住她垂在里侧的手掌。 十指交握,倾城挣了下,没挣开,侧过头去瞥他,他一本正经望着前路,仿佛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她在心里骂了声无赖,也就任他牵着了。 三年为期的赌约,谁会先先放手还未可知。眼前这一瞬安宁温馨难得,一时也不忍心,说那些煞风景的话。
第70章 这年冬天薛晟再来云州,已经可以登堂入室,陪倾城一块儿用晚膳。 傍晚从医馆出来,两人携手去集市上选了几样菜肉。她在厨上处理饭菜的时候,他在房中打量着内室的布局,将一条经常晃动的椅子腿修好了,加固了被大风吹断了一块的窗。 屋里点了灯,炭盆暖融融烤着内室氤氲的光雾。屋外北风清冽,吹得檐下灯笼摇摆不定。 简简单单四菜一汤,算是招待客人的规格,平素一个人住,随意在街角买个肉包甜汤便算一餐,怎么简单方便怎么来。 薛晟对吃食一向不挑剔,山珍海味不觉欣喜,粗茶淡饭也不嫌轻慢。他原是个很简单的人,少年时一心扑在书本上头,长大后只图兴旺门楣,他对自己一向要求很严,克己自律,在生活上不骄矜,能安享富贵也不怕吃苦。更可况,身畔有心上人作伴,他觉着这间小小斗室,满载着温馨幸福。 晚饭后的时光,二人对坐饮茶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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