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茶楼那扇窗前,里头换了新人,窗口探出几个陌生的脸,正对着满街喧闹大声笑语。 他回京去了么? 他大抵,不会再来了吧? 就这样断的彻彻底底,清清静静,多好。何苦纠缠来去,总要她想起曾经那些年月? 人生总该朝前看,她是如此,他亦然。 本就不是同路人,他做他的世家勋贵,她过她的寻常生活。 她不会再委屈自己,不会再向任何人低头。 ** 雀羽端来一碗犹冒着热气的汤圆,笑道:“难得佳节,爷吃一碗,图个吉利意头。” 车中,薛晟正在写字,车帘掀开,将街市上的喧闹和光色放入进来,惊动了男人思绪。 他搁下笔,转了转微酸的手腕,公文堆叠在桌角,案上摆着一张雀羽熟悉的信笺。 薛晟的心事很少有人知晓,他不动声色,也从来不是个会向他人吐露心事的人。可身边贴身服侍的总能发现些端倪。 前头半年,他尚还能端持着身份,尽量不去惊动,不去打搅。只一遍遍刻意绕路,就为远远看看那人一眼。 后来那人离京,距离拉远,他无处寄托相思,发狂地将自己埋进数不完的公务里。他性情更沉郁,用忙碌麻木着自己,有些案情本不须他亲自审理,他一一拨到自己手上来。少有的闲暇功夫都用来陪伴大夫人和老太太,尽己所能关怀照顾着长辈们,独独苦着自己。对着冷风残雪,有时一发呆就是半宿。 风寒侵体,拖着一身病痛亦不肯休息。一面在人前粉饰太平,假作无恙,一面独自沉浸在痛楚中,在放不下和该放手之间反复拉锯撕扯。 大抵是那些独自苦熬着的时光,令他悟懂了感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是没有人动过心思给他找别人,多少世家闺秀也不在意他与林氏的旧事,可他总是不肯去相看,甚至不高兴有人在他面前提起。 他心里有个人,灵魂深处刻着那个人的影子,烙着过去的旧痕。 他始终没能走出来。 宜城一见,相思奔涌,情感沸腾。他越发认清了自己的心。 雀羽知道他这回是认真的。 认真想挽回一段情,追回一个原本就属于他的人。 ** 信笺照常会来,三五日一封,不管能否收到回复,他不厌其烦的与她诉说自己的生活,关怀她的境况。 有时随信而来的,会有点心,会有一些不甚昂贵的京城土产。 她长大后一直在京城,从十二岁到十八岁,口味早已改变,方方面面都适应了京城。 二月初,信纸里夹着凤隐阁前那棵老玉兰树上摘下来的玉兰花。 二月尾,他做了一只纸鸢,畅想能陪着她一道去田庄外那处原野上纵马奔驰,放纸鸢。 三月中旬,他又悄悄来了一回云州。 她的新居已经装点好,预支了几个月的工钱,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落脚点。 他在子夜的墙外徘徊,在巷子里靠着青石砖墙想她此刻安睡的模样。 他知道她身边有了伴,三月初的云州烟柳水岸,她答应与周夫子泛舟。 下船时对方扶了她一把,就势牵了她的手。 他自是不快的,可又能怎么?他表达他的情感,却不能阻止其他人也喜欢她。 他不会刻意去破坏她的生活,他会安心等下去。 等她审判,等她抉择。
第67章 四月末的云州下了一场大雨。 倾城去城西一户人家为那夫人瞧急症,去时晴阳当空,回来时突然就落下瓢泼大雨,虽有病患家属送的一把油纸伞遮着,仍不免湿得狼狈。 当晚回去后,就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第二日早上醒来,果然头疼得爬不起身。 独自一人住着,最难的就是身上有病痛的时候。昏睡了半上午,勉强爬起来,在灶上煮了一小锅清粥。又去柜子里抓了一把祛风寒的药放在药罐里煮。 迷迷糊糊地,又靠床睡了过去。 灶上的粥熬了两个时辰,锅底焦黑,里头的清粥明显吃不得了。 厨房里一股浓重的焦糊味,浓烟滚呛,从院外就能瞧见里头升起的烟雾。 倾城听见窸窣的声响,仿佛有人闯进了自己的院子。 她撑着想起身,手按在床沿上又滑了去。 泼水声,裂瓷声,嘈杂地涌入耳中。 跟着有人推开室门走进来,她仰躺在床帐里艰难偏过头,迷蒙的视线中掠过一抹月白色锦缎。 冰凉的巾帕叠好铺在滚烫的额头上,一只莫名熟悉的手掌托在她脑后,将温热滚烂的粳米粥一小口一小口喂入唇间。 约莫隔了半个时辰,再入口的是药,一盏浓重的苦药灌进来,她蹙蹙眉,舌尖上跟着品尝到一抹酸甜滋味。 是她喜欢的梅子蜜饯。 吃了药,睡在床里很快发了一身汗。额上的帕子温了又换过,汗湿的衣衫裹在身上很是不适,她翻了个身,将手探出被子扯开领口。听得身侧一个声音道:“可使不得。” 倾城张开眼睛,看见床侧坐着一脸关切的栾氏。 “嫂子?”她哑声开口,“您怎么在这儿?” 栾氏替她掖好被子,温声道:“你一天没来医馆,我跟老古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就赶紧过来看看。” 倾城侧过头去,看见床边小几上放着两只碗,一小碟蜜饯,屋角的小泥炉上熬着汤药。 她揉了揉眼睛,心想适才莫不是发梦。 这会儿身上有了些力气,撑着坐起身来,靠在枕上问,“什么时辰了?” 栾氏道:“酉时二刻,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点吃的来。人病着,要填饱了肚子才好得快。” 倾城昏昏又睡了一会儿,栾氏再次进来,在床外点了灯,“我瞧你锅里还有些粳米粥和糖酥肉,翻热了一下,又炒了两个素的,你略吃些,待会儿才好吃药。” 倾城怔了下,意识慢慢找回来,“嫂子何时来的?” 栾氏笑道:“这不才进来一会儿?原是中午就要过来的,医馆里抬来个伤重的病患,就耽搁了时辰。亏得你自个儿还知道煮粥熬药,不然硬扛到这时候,身体哪里受得了。” 一面给她添粥,一面絮絮叨叨与她话家常,“要我说,不若早点跟周夫子成亲,身边有个人,遇到个病啊灾啊,不至于孤立无援。我瞧周夫子挺老实个人,对你也真心,听老古说,他这些年也存了些银子,往后生活是不用愁的。你们俩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倾城默默吃着碗里的粥,她不知道要怎么跟栾氏解释。 与周夫子认识数月后,对方锲而不舍的靠近和关怀,若说自己完全没知觉定是假的,她尝试着迈出第一步,与对方试着去相处。 上次相约湖上泛舟,后来同逛过市集,也受邀去对方的书院参观过。 还记得那日在书院,学子们隔窗探出头来,哄笑着喊她“小师娘”,周夫子局促不安红着脸站在一边,连连作揖请她别怪罪学生们的唐突。 她心里始终是平静的。 是那种虽觉稳妥、安定,但毫无波澜和悸动的平淡。 她知道这不是喜欢的表象。 她尊重对方,欣赏他的人品,也许相处下去,也会有幸福的余生。 可她无法回报同等分量的喜欢,无法许诺一生的约定。 她是这样自私而凉薄的人,也许将来某个时日,会对这平淡如水、毫无感情基础的婚姻生出不甘的怨怼来。 第一次,她对未来感到迷茫,她突然不知自己要的是什么。 栾氏走后,她提灯走出内室,来到厨上。 水缸被人挑水填满了,草垛里留下一片碎掉的瓷屑,灶上那只瓷煲与原来的那只一模一样但明显是新买来的。 家里没有玉粳米,也没材料能做糖酥肉。 灶边的柴火是湿的,被人泼过水。 她绕去厨后看一眼仓房,在看到里头填满新打的柴枝和生炭时,心里突然堵得难受。 这些琐碎粗糙的事,他那样的人如何想得到,又如何弯得下腰去做? 他无声跟在她身后,学着去接近和理解她的生活。 可他们原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 他没必要为她妥协到这个地步。 说长不长的一段相处,彻头彻尾的利用,她从没考虑过他的心情和脸面,只图自己报仇的快意,他何苦如此纠缠放不下? 每月一趟云州到京城的往返,他公务那样繁忙,是如何挤出这些时间,又当是如何辛苦? 还有那些背地里的保护和照拂,让她能安安稳稳独自度日不受侵扰,她明白他暗里付出过什么。 ** 五月初,薛晟案头迎来第一封从云州送来的回信。 他用裁刀缓慢划过封套,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地将染着淡香的信纸取出。 “别再等我了,不论是十年、二十年,都不可能再回头。” 他将信纸凑在烛火上想燃掉,终究舍不得,叠好小心存放在屉子里。 哪怕是拒绝,也是她写来的头一封信。 是个好兆头。 他自欺欺人地想。 无数个独自难眠的夜里,他总在后悔当初不曾对她更好更诚挚些,他也有他的算计和私心,肆意享受过将她无名无分摆在身边为自己暖床解闷的温存。 曾经待她,他也不尽是真诚的。 他们是两个防备心很重又十分自利的人,骨子里流淌着相同的冷血凉薄。 总需有人主动,才能求得一个结果。 月末,灵山受雨塌方,倾城随古先生前去参与救助。 薛晟一身便服,游走在受难的民营里。 他比倾城早到两日,他消息灵通,座下人手又足,倾城到来时,情况已经好转不少。 他的人为百姓搭简易的居所,每日在被泥水淹没的村子里找寻可能存在的活口。药材和粮食来得很快,民营东西两角每日按时施粥。 倾城替一名大婶包扎好受伤的胳膊,刚掀帘出来欲喊下一个,一只男性健硕的手臂递到她眼前。 雀羽在旁笑嘻嘻地道:“我家主子救人时伤了肩膀和左臂,烦请姑娘帮忙瞧瞧要不要紧。” 倾城瞥一眼另一头的古先生,他正在处理一个缺损了脚掌的伤患。 她抿抿唇,率先钻回帐子里。 雀羽朝薛晟挑挑眉,示意他快点跟进去。 男人高大威严,一走入进来,帐中就显得狭窄局促极了。 他坐在案前那张空椅上,慢条斯理解开衣襟,袒露出受伤的半边肩膀和手臂。 肩胛上有一处明显的旧伤,处理得伤患多了,倾城一眼就能辨认出那是箭伤。 在他结实的肩膀上,刺了个对穿。 伤口已经愈合,颜色还很新,大约伤在两个多月前。 她垂下眼睛,用纱布浸透药水,为他擦拭肩膊上张裂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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