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官员,大部分庸庸碌碌、混沌度日,有好嫖赌的,有好酒的,有好斗蛐蛐斗鸡的,就是没有一心一意要做事的。 按他们的想法,这个地方既不穷苦,也不富裕,好赖都是这么活,再折腾也升不了官,不如就这么熬着,不出事最好。 他与他们结交不上,也远离京城的亲人师友,每日入夜,便是被无边的清冷孤寂包围笼罩。 来了一个多月,他并不习惯。 这时他突然想,她当初去京城,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呢?也会觉得不习惯,觉得孤独吗? 她在京城有和谁相好吗? 想了很久,他发现自己当初就不清楚,此时更是回忆不起来。 这时施菀说:“云梦泽这一片都多水,待夏日六七月,便处处都是荷藕一片;到秋天,安陆的银杏叶黄了,便是漫山遍野的金黄,不知大人喜欢哪一种景色,到时可以四处看看。” “那施大夫是喜欢夏日的荷,还是秋日的银杏?”陆璘问。 施菀笑道:“小的时候自然是喜欢夏天,和附近的小孩子们疯玩,捉泥鳅,钓虾蟆,摘莲蓬、菱角、鸡头米……总之是有做不完的事,我还记得我娘常说我过完一个夏天,脸上便有那锅底黑。 “秋天的银杏叶,小时候自然是没什么兴趣的,但现在这般年纪了,却更喜欢秋天,觉得那时候的天地真好看,静谧详和,我能看一整天。” 陆璘没想到她是个会捉泥鳅钓虾蟆的姑娘,因为他看到的她,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静的、小心的,除了她曾很自得地和他说她水性好,会撑船。 “我小的时候,什么都没做过,无论爷爷、父亲还是母亲,都让我好好念书,我自己也觉得念书比在外面玩闹更好,所以就这样读书读到了不再适合玩闹的年纪,我也不知道爬树掏鸟窝是什么感觉。”陆璘说。 施菀回答:“大人自小是神童,长大是才子,这些赞赏褒奖自然不是凭空来的,而是舍弃许多欢乐肆意之后才有的,相对来说,大人比旁人更不易。” 陆璘意外于,第一次有人说他不易。 所有的人,都会说他出身名门,自小聪慧,人生顺遂,好像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高中榜眼一样,可实则是,那些学业不如他的人早已睡了,他还在读书。 他的确出身好,有些天资,但更多的,也是一日复一日的孜孜不倦。 这时长喜过来道:“公子,您还没用饭呢,要不我现在去把饭菜热一下?” 陆璘回道:“夜里不太想吃饭菜。”说着他看向施菀:“这么晚了,要不然你也再吃一些?我让长喜去煮两碗须面来。” 施菀晚上的确吃到一半就被喊来了,犹豫一下,点点头。 陆璘便立刻朝长喜道:“去煮两碗须面吧。” 长喜应着,很快去了厨房,没一会儿端来两碗面条。 面端到了陆璘房中,两人进屋去,施菀目不斜视,在桌边坐了下来。 “我这面多了些,要不然……分出来一些?”她说。 “就分给我吧。”陆璘拿过她的筷子,将她碗里的面夹了一些出来,放到自己碗里,再将筷子给她。 如今的他,有些奇怪。许多时候他还记得他们现在没什么关系,还是疏离一些好,但更多的时候,他又会想,毕竟曾做过夫妻,这也没什么,比如刚才的斗篷,比如现在的面条。 施菀倒没说什么,只是拿过碗边的筷子,吃起面来。 陆璘尝了一口,带着几分歉疚道:“厨娘已经回去了,长喜厨艺一般,这面似乎寡淡了些。” 施菀笑道:“我小时候喜欢吃面,但安陆的面比米贵,大多数时候我娘都舍不得做给我吃,但我爹就好一些,他会趁娘不在,悄悄煮给我吃,他煮出来的面,倒和这碗有些像,我刚一看到面,就想起了他,我小的时候可是觉得这面比我娘做的饭菜好吃。” “以前没听你说过这些。”陆璘说。 施菀回道:“以前觉得自己是穷丫头啊,哪里好意思说,现在在安陆,自己的家乡,便不怕了,反正大家都一样。” 再说,以前也没机会不是么。 陆璘说道:“我在京城时倒更喜欢吃米饭,上次去驿亭,那对面有一家面馆,我在那儿吃了一碗面,觉得味道极好,鲜香爽滑,却不知是什么面。” “是在安陆么?” “是,在福兰街。” 施菀笑道:“那是油面,确实比普通的面爽滑一些,大人吃的应该是许记的面,也算油面里做得极好吃的,但更好的还是城东吴记的,大人下次可以去试试。” “好。”陆璘问:“除了油面,还有别的值得一试的吃食么?” “药铺里常有外地来的行商之人,他们多喜欢安陆的萝卜饼、银红茶,还有白玉泉酒,但我最喜欢我们安陆的甜酒,香气四溢,清甜润口,大人可以……”施菀说到一半,笑道:“我忘了大人不喜欢那么甜的,也许更喜欢白玉泉酒一些。” “我下次,一并试试。”陆璘说。 施菀笑笑,没一会儿吃完了面,说道:“大人吃着,我去王姑娘那里看看。” 陆璘也吃完最后一口,立刻起身与她一起去。 长喜来收碗,意外发现主子今日胃口竟然奇好,吃了满满一大碗面,他不是向来嫌他厨艺差,每每只能吃下几口么,是今日饿狠了吧? 果然挑三拣四的,还是因为还没饿。 施菀摸了小姑娘的额头,发现那热度又起来些,便继续替她换额头上的巾帕,替她用酒擦拭身体。 陆璘又去外面坐着,就着风灯,拿着书,一边看书一边陪她。 如此到后半夜,施菀有些熬不住了,就趴在小姑娘床边睡了过去,陆璘自门外进来,将她拢在腿上的斗篷下摆放了下来,替她把腿也挡住,随后继续坐去门外。 没一会儿,小姑娘在床上发出动静来,他立刻进去,唯恐惊喜了施菀,低头朝小姑娘轻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小姑娘在睡梦中迷糊道:“水……” 他便去旁边拿了水杯,小心用被子裹了她扶她起来喝了几口水,再让她躺下。 再去看施菀,好在还没被惊醒。 他再出门去,只半掩着门,好让自己听着屋里的动静。 夜太漫长,到清晨天边见白时,陆璘也拿着书靠在外面的椅子上睡着了。 但闭眼没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他惊醒,他睁开眼来,便见施菀脸上带着喜色,正从屋内跑出来。 “怎么了?”他问。 施菀眉眼一弯,开心道:“她退烧了!” 陆璘也高兴起来,轻笑道:“后面大约就顺利了,你不用担心了。” 施菀这才道:“我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大人在这儿坐了一夜吗?离天大亮还有一会儿,大人快去睡会儿吧。” 陆璘摇摇头:“我等她醒来吧,现在去睡也睡不着,你要不要回去睡?今日就不去药铺了。” 施菀回说:“我也睡不着。” 于是两人再一起等着,施菀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陆璘盯着她看,随后很快收回目光,和她说:“等一下你回去,就将这斗篷披着,早上冷,别冻着。” 施菀回答:“若等下太阳出来了,我便不用了。” “你以前就这样怕冷么?我怎么不太记得。”他忍不住问。 施菀沉默一会儿,笑了笑,“是啊,以前就怕冷,大人忘了吧。” 陆璘却总记得,她之前没这么怕冷的。还想说什么,她却先他道:“我再进去看看她。” 陆璘只好将疑惑咽了下去。 没一会儿,他听见里面传来小姑娘的声音,便也挪步进去,果然发现小姑娘醒了过来。 “感觉怎么样?头还疼么?”施菀问她。 小姑娘摇摇头:“不疼了。” “那想吃东西么?” 小姑娘也摇头:“不太有胃口。” 施菀又问:“粥或汤呢,喝不喝得下?等下要喝药的,怕你肚子空着喝药难受。” 小姑娘便点头:“喝得下。” 施菀见陆璘进来,和小姑娘道:“我让县太爷给你准备鸡汤怎么样?” “鸡汤啊……那不是过年才能喝么?”小姑娘说着,眼里却已发起亮来,显然早被鸡汤勾起了馋虫。 施菀说道:“别人家是过年才能喝,县太爷这儿却不一定。”说完抬眼问陆璘,“陆大人,可以么?” 陆璘被她弄得笑起来:“可以,我让人去炖,我大小也是个官,有钱。” 施菀也忍不住笑,朝小姑娘道:“听见了没,县太爷有钱。” “好,那我喝鸡汤了再喝药,施大夫,我觉得我的腿都没之前那么疼了,是不是快……”她的话突然停了下来,随后“哇”地一声,吐出大口的鲜血来。 “来弟,来弟……”施菀一时有些慌神,急忙拿出自己身上的手帕来想要替她擦,可很快小姑娘又接着吐出一大口血,将她手帕、手、袖子染得一片红。 陆璘立刻脱了自己的外衫垫在小姑娘颈下,随后问施菀:“这该怎么办?” 施菀将小姑娘交给他,急忙去盆里洗手,然后开医箱,从里面拿出针灸袋来,随后点灯,烤针,正要去扎针时,陆璘开口道:“她是不是,已经去了?” 施菀回过头来,发现半张床都是血,被子、床铺、上面陆璘的外衫,全是殷红一片,小姑娘睁着眼,却已不再吐血,身体也不再动弹,只是目光直直看着前方。 她放下针灸包,走过来探了探小姑娘颈下的脉搏,许久,一片平静。 这姑娘终于是去了,如此突然,走之前,她还以为自己快好了,以为这个大夫真的医术精湛。 施菀松开了手,却久久站在床边,不说话,也不动,只是看着床上小姑娘的脸。 许久,她喃喃道:“我知道她脏器受损,知道她内伤很严重,可我觉得,会是腿上的伤紧急一些,她没办法承受那么多救治,我选择了先治她的腿伤,我怕她因疮疡而撑不下去,我以为内伤还能再等等……” 泪水从她眼底淌下,滴落到床上。 陆璘看看床上的小姑娘,安慰道:“这不怪你,她的伤太重。因为有你,她才能醒过来,才能度过这几天。” 施菀转过身来,无力地抱着腿,背靠着床坐在了小姑娘床边。 过一会儿,她回道:“我明白,我只是……只是以为不会这样……” 陆璘抬了抬手,迟疑一会儿,却又放了下来。 施菀抽泣了一会儿,伸手要去身上拿手帕,却想起手帕已经在床上染遍了血,随后理了理自己袖子上没沾血的地方,擦干脸上的泪水。 但很快她眼中的泪水又流了下来,陆璘想起什么,连忙拿出前一日在怀中放着的那方手幅,正要递给她,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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